《孤儿寡母》 作者:林海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yumiko1100】整理 温暖的家 多少年过去了,我经常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那个充满乡土气息的孩提时代,没有都市的喧嚣,没有世俗的侵扰,安详而宁静,淳朴得散发着泥土的味道。虽然那段时光早已离我而去,但那童话般的记忆却永久地留在了我的灵魂里。 早春,我们会守在池塘边,等着冰雪融化,等着柳树发芽,我们会在和风细雨中欢呼雀跃,高声呐喊,以独特的方式庆祝自己发现了新春第一抹绿色;盛夏,我们整天泡在河里,偶尔找个水势宽缓的地方,捉条蚯蚓,甩下鱼钩,晚上就可以喝到香喷喷的鱼汤;晚秋,那是个收获的季节,在果园里我们可以吃到各种各样味道迥异的水果,在玉米地里仔细搜寻,一个下午就可以捉到上百只蚂蚱,回到家里收拾一下,妈妈将其放到锅里一炸,香脆可口,那才是真正的野味啊。严冬,外面冰天雪地,我们却不顾父母的阻拦,终日不知疲倦地堆雪人、打雪仗,偶尔意气风发,还会瞒着家人,偷偷溜到山上去套兔子,奔波一天,总会有所收获,当我们头顶毡帽,身披大衣,肩上扛着肥大的野兔,迎着晚霞下山归来,俨然一群经验丰富的老猎人。 在农村那样一个自由自在的环境,我童年的生活是那样无忧无虑。没有宏伟的理想,也没有丝毫的压力,人性在自然地伸展,那才是真正的返璞归真。 比这种安宁的生活更让我眷恋的,是那个曾经带给我无限温暖的家。 爸爸在唐山上班,每月回家一次。每到月底我就会在村口的站牌前等待那趟班车。当夕阳落入晚霞,树的影子变得斜长,那辆班车便从远方缓缓驶来。爸爸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抱在臂弯里,用长满胡子茬的嘴巴使劲儿亲我。那是我们全家最开心的时刻,爸爸会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小礼物:会跳的青蛙,会跑的狮子,还有各种各样的连环画。我的任何喜好都逃不脱爸爸的眼光,而爸爸送我的每一样东西都让我心动不已。 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也许对别人而言这只是平常生活的缩影,可对我来说一切都显得那么短暂。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海海,你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要和爸爸去找你的亲妈了。”我清晰地记得妈妈说这话时满眼都是泪水,而我则惊呆了。怎么会呢?我一直都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每天吃着妈妈给我做的可口的饭菜,穿着妈妈给我裁剪的得体的衣服,是妈妈在我生病的时候日夜守候在我身边,妈妈就是妈妈,怎么能说不是就不是了呢?我抬起头,对着爸爸喊道:“爸爸,妈妈说的不是真的,对吧?”此时的爸爸却显得那样陌生,面部僵硬得没有任何表情。他抱起我,不顾我拼命地挣扎,大步走出去,把我塞进一辆汽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曾带给我无限美好回忆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妈妈。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与爸爸和另外一个阿姨生活在一起。爸爸对我讲那个阿姨就是我的亲妈,但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妈妈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与生俱来的,即使她没有生过我,但毕竟是她养育了我。十年共同生活所积累的感情根深蒂固,她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阿姨对我很好,她比妈妈更有气质,举手投足都显得富贵而优雅,但她没有妈妈漂亮,更没有来自妈妈眉宇间的舐犊深情。终于有一天我明白了,她根本不是我的亲生母亲,爸爸和妈妈已经离婚了,而她则正是破坏我们家庭幸福的元凶!从我知道这个事实起,我对她便充满了仇恨,当我和她目光对视,我的眼里喷射的都是怒火。 那时我只有十岁,但我会绞尽脑汁地给阿姨添麻烦。她收拾好的房间一会就被我破坏得一塌糊涂;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专门找她最不喜欢的台看;有一次我竟偷偷地在她新买的大衣上剪了个 洞……当然,最后被爸爸发现了,他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实事求是讲,阿姨对我很宽容,总是尽量呵护我,但我对她的仇恨没有一丝消减,反而与日俱增。 我并不喜欢城市的生活,这里没有新鲜的空气,也没有清澈的河水,更没有我曾经的伙伴和我日夜思念的亲人……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回家,但是回家对我来说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年后,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但我没想到回家的代价竟是那样惨重。爸爸由于杂乱的家庭生活而日渐憔悴,晚上的失眠又使他精力不济,在一次意外的事故中他竟然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当我看到停尸板上爸爸那安详的身体,我第一次体会到绝望的感觉。那种强烈的伤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扑上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最终,我流尽了所有的眼泪,直哭到嗓子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爸爸去世后,我依然同阿姨生活在一起。她注视我的眼神里充满温情,可是我只要看到她就会觉得无限惊恐。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家,想爸爸,想妈妈…… 虽然是父亲背弃了他的感情,他深深地伤害了妈妈,可那并不影响他对我的爱,也影响不了我对他的依恋。那是怎样一种深沉的父爱啊,在我脆弱的时候爸爸永远是我动力的源泉,当我遇到“危险”的时候他永远都是我最为坚实的保护伞。爸爸永远是那样的宽厚慈爱,永远是那样的风度翩翩。记得有一次我惹妈妈生气后,妈妈要打我,爸爸抓起我,把我顺着墙头甩出去,我在半空滑落,掉在厚厚的稻草上,然后爬起来一溜烟似的跑掉了,看得妈妈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在睡梦中哭醒,无一例外地梦到爸爸用长满胡子茬的嘴巴亲我…… 即使醒来,在黑洞洞的夜里,我依然会泪流满面。 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来找阿姨,要把我领回家。 阿姨对妈妈说:“让林海和我一起生活吧,毕竟在城里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对孩子的将来有利。” 妈妈一看到我,立刻就哭了,她对阿姨说:“让我把我儿子带走吧,他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没有妈妈啊,我是没有什么本事,可是我有能力养活我的儿子啊!” 一听妈妈说我是她的儿子,我“哇”一声就哭了出来。我当时是那么委屈,还以为妈妈再也不要我了呢。妈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第一次感到妈妈竟是如此的脆弱。只有一年的时间,妈妈却衰老了很多,她陈旧的衣服与这个城市的格调毫不相符,同我记忆中妈妈那开朗漂亮的形象也大相径庭,可只有她才是我的妈妈啊,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她爱我的心总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我和妈妈抱头痛哭,然后一起回家。 那一年,妈妈三十五岁,我十一岁,而弟弟只有八岁。也许我们应该早就习惯了母子三人的生活,因为,以前爸爸也只是每月回家一次啊,可是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希望对人来说太重要了,曾经的月末带给我的是无限的遐想,现在却物是人非。我经常习惯性地走到村口,焦虑地四处张望,我多么希望能再度看到爸爸那高大而挺拔的身影啊,但在那辆班车到来之前我会痛苦地跑掉。撕心裂肺的阵痛持续了一年多,那是失去亲人的痛苦啊。应该说妈妈比我们更痛苦,对妈妈而言,她失去的不仅是丈夫,更是曾经的山盟海誓和那刻骨铭心的爱情。爸爸所背叛的和妈妈用一生所证明的,都是他们曾在一起做出的誓言。 爸爸与妈妈的故事在很多人看来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我们这些年轻人读了更能体会到其中的浪漫气息。爸爸是东北人,在长春那座森林中的城市长大,与生俱来的是魁梧的身材和奔放的性格;而妈妈呢,显然是一位小家碧玉,她脑海里的整个世界就是眼前叠嶂的山峰和经年不息的小河流水。 在那个军人无比光荣的时代爸爸参军了,被分到河北遵化去驻守清东陵。相对于其他兵种而言,他们的工作轻松而富有生活气息,每天在古迹文物中穿梭,感受着历史的深邃与厚重。爸爸的很多战友都是唐山人,其中一个叫惠岩的是他最好的哥们儿。惠岩个头不高,结实敦厚,一笑便露出两个小虎牙。他们两人一个班,一间宿舍,食则同桌,睡则同寝,亲如兄弟。 春节前夕的一天,晚饭过后,惠岩问爸爸:“过年回长春吗?” “不回了,太远,大冬天的,又冷,而且按照规定我今年也不能回家,没那么长的假啊。” “请个假,去我家玩吧,我们一起上山滑雪,套兔子,那都是我的强项。”惠岩兴高采烈地说。 “好,说定了,不许反悔啊。”爸爸那时还没有摆脱好玩儿的天性,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几天后,爸爸第一次走进这个华北的小村落。当时刚下过一场鹅毛大雪,整个世界被装扮得一片洁白。村子很大,人口稠密,街头巷尾的人们用乡音俚语和惠岩打着招呼,爸爸则跟在后面,好奇地四处张望。拴在门口的老黄牛正在悠闲地吃着草料,落在枝头的小麻雀瞧着这位远方的客人,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对于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人来说,这里简直充满了异国风情。虽然只有十几天的时间,可是两个人一点儿都没浪费,正如惠岩事先许诺的,他们一起去上山滑雪,捉野鸡,套野兔,玩得不亦乐乎,同时也吃得“脑满肠肥”。虽然那是共和国历史上的一段艰苦岁月,但对那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村民来说,大自然的馈赠还是足以让他们摆脱那场饥饿的困扰。 在归队前夕,突然有人要给惠岩介绍对象。他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跑过来和爸爸炫耀:“嘿,哥们儿,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了,听说那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百里挑一的人材,明天就相亲,帮我去参谋参谋。”爸爸痛快地说:“想不到你这臭小子还这么有桃花运,好,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惠岩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让他后悔一生的决定,因为在第二天的相亲过程中,爸爸在不经意间就用他那传神的眼睛掠走了那个女孩儿的全部感情。 这是我知道的最为经典的一见钟情,惠岩在爸爸的魅力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不仅是妈妈,包括妈妈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被爸爸那俊朗的外表和风趣的谈吐所折服。后来回忆时爸爸对当时的场景记忆犹新,他说当时一进门就发现对面是一张如此迷人的面庞,清纯秀丽、端庄典雅,就像是从他想像的尽头走来的一样。爸爸自然是大献殷勤,用尽浑身的解数去哄妈妈开心。虽然妈妈一直保持着少女特有的矜持,但爸爸在离开的一瞬间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妈妈对他深深的眷恋。 爸爸和妈妈走到一起任谁说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所以,在那个过程中应该最受伤的惠岩竟然在最快的时间里转换了角色,他开始在妈妈面前对爸爸大肆吹捧,那种为朋友而快乐的真情流露绝对发自内心。 以后二人的书信便频繁地往来于遵化与迁安之间。爸爸写文章总是气势磅礴、引经据典,书法也是龙飞凤舞,大有一种我为卿狂的感觉,时不时还要夹杂几个生僻的怪字。妈妈只有小学文化,并且大部分学习时间都是在文批武斗中度过的,因此读爸爸寄来的书信很吃力。如果说读懂尚且简单的话,那么回信对妈妈来说就非常困难了。那时,妈妈提高自身文化素质的危机感非常强烈,一本《新华字典》时刻在手,稍有时间便拿出来学习。最让人不可理喻的是,通过拜读那些艰涩的书信,妈妈对爸爸竟然油然而生一种崇拜。哎,也许爸爸故意卖弄文墨正是追求妈妈的一种手段吧。 两个人的恋爱是幸福的,可来自现实的阻力却是残酷的。爸爸的家里坚决反对这段感情,而妈妈与爸爸交往的前提就是爸爸要保证复员后留下来。其实,爸爸一心想回长春,但为了稳住妈妈就在口头上答应了。他的想法很简单,谁不想过城市生活呢,再说,只要感情达到一定程度,女人终归要听男人的,但他没想到自己碰上的这位姑娘偏偏就那么刚性。 爸爸服役七年后复员了,当他兴高采烈地提出要回家与妈妈结婚时竟被妈妈一口回绝了。 妈妈说得很清楚:“一个男人就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你说过会留下来的,而且你也能留下来。如果你说话不算数,是一个食言而肥的人,那么你根本没有资格向我提出求婚。” 食言而肥是父亲情书中用过的成语,在这里成了母亲回击父亲的利器。 爸爸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态度如此决绝,言辞如此猛烈,他的心都要碎了。他已经想了好几个晚上,他不能留下来,那样成本太大,不但不能很好地照顾父母,而且在这里也很难找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 “真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吗?”爸爸问。 “没有!”妈妈斩钉截铁地回答。 最后,爸爸深情地看了妈妈一眼,收拾完自己的东西,无言地离开了这个小山村。 余下的时光对妈妈来说充满了思念与痛苦,爸爸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打开她心扉的男人,虽然恋爱的日子也是长年不能相见,可是毕竟每个星期都会有来自遵化的信件。这次他狠心地走了,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一点消息。妈妈有时会想,像他那样优秀的小伙子回去后肯定很快就结婚了,自己再想他又有什么用呢?可是想与不想自己又怎么能控制得住呢? 盛夏的一个晚上,妈妈像往常一样睡不着觉,在炕上翻来覆去。她不停地回想见爸爸第一面时的场景,她甚至有一种冲动想去找惠岩,问问他有没有爸爸的消息。她多么想给他写一封信,告诉他,只要现在能找到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在海岛,在荒漠,哪怕是在雪峰上她都愿意啊。 妈妈正在心烦意乱之际,突然听到“砰”的一声,窗台上一个玻璃瓶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而且房子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墙皮一层一层地脱落。妈妈猛地反应过来:地震了。她赶紧推醒旁边睡得正香的外婆,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声叫醒隔壁的外公和舅舅,并以最快的速度拉起外婆狂奔出房间。 妈妈刚到院子当中,外公和舅舅也踢开窗户跳了出来。此时,整个房间已经扭曲得变了形,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场强烈的余震,四个人互相搀扶,依旧觉得站不稳脚跟,就听“轰”的一声,成排的房子倒塌了,紧接着厢房也被掀翻在地,全部的家当都被掩埋在废墟里,所有的人都被眼前惨烈的景象惊呆了。 就是这一天,唐山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地震。 在那样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要重建家园是多么地困难啊。秋雨连绵的季节,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村民成了真正的难民,大家聚集在高地,用各种材料搭建起简易住宅。口粮紧缺,通常都是几家人在一起搭伙,一天三顿喝玉米粥。相信有过那段经历的人们对此一定终生难忘。 一个黄昏,妈妈在外面的厨房里做饭。说是厨房,实际上就是几块石头堆起的灶台。 她有点心不在焉,就听到有人说:“姑娘,能给我口粥吗?” 妈妈一抬头,意外地发现眼前站立的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爸爸身上背的大包小包都数不过来,经过了长途跋涉,显得风尘仆仆。他站在那儿,顽皮地看着妈妈。妈妈则惊呆了,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曾想过一千种和他重逢的情形,却惟独没有这一种。 爸爸接过妈妈手里的饭勺,机械地在锅里搅动,他语气平稳地说:“我回来了,而且决定留下来陪你,相信我,我会信守约定的。”妈妈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伏在爸爸的肩膀上抽泣起来,爸爸的声音也变得哽咽:“我曾经想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当我知道这里发生大地震后,我心急如焚。你的影子时时在我眼前晃动,如果不来找你,我想我一定会崩溃的。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自己把握不了自己的心情,我的幸福完全掌控在你手中……” 震后的那个冬天,爸爸和妈妈结婚了。只有一个简易的住宅,几桌简单的酒菜,在亲朋好友的祝福声中他们走到了一起。 对妈妈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但这幸福永远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那个冬天可能是华北地区多年来最为寒冷的一个冬天,地面的积雪大概有一尺多厚。而且震后普遍缺衣少食,甚至连生火的木柴都没有。在新婚的第一个春节,爸爸的腿被冻伤了,非常严重,开始的时候还坚持着干活,最后干脆就瘫在了床上。一个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的年代又哪里有钱看病呢?终于有一天爸爸绝望了,看着精心照料自己的妻子,他掉下了男儿最宝贵的眼泪。 爸爸说:“看来我的腿是不行了,现在它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能我一辈子都下不了炕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你还年轻,咱们离婚吧!” 看到爸爸难过的样子,妈妈伤心欲绝,但还是安慰他道:“放心吧,你还这么年轻,身体有点小毛病养养就好了,你自己一定要有信心!” 爸爸无助地摇了摇头。 妈妈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勇气,她坚强地对爸爸说:“你必须站起来,知道吗?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将来。不过,即使你一直像现在这样,我也一定会照顾你一辈子的,为什么你能为了我从东北跑来,我就不能永远地照顾你呢,我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吗?” 其实,爸爸怎么会想让妈妈离开他呢,那是一个病人在极度绝望下的自我放弃啊。有了妈妈的鼓励,他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勇气。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妈妈每天除了在家照顾爸爸就是到外面砍柴。在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一个女人冒着凛冽的寒风,在山林里拼命地砍着,也不知是树上落下的雪水还是妈妈眼里涌出的眼泪,她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为了让自己的爱人好起来,再大的困难,再大的痛苦她觉得她也能够承担。 那么一个小小的简易住宅,在妈妈的精心维护下显得异常温暖,爸爸在东北长大,习惯吃米,妈妈就节约着每一份口粮,换来大米和鸡蛋,变着花样给爸爸补充营养。 冬去春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爸爸的腿渐渐恢复过来。终于有一天他能下炕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妈妈推到一边,自己下厨房给妈妈做了一份羊肉丸子汤。妈妈捧着那碗汤,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也不知是幸福还是痛苦,眼泪掉在碗里与汤混合在一起,连同这些日子的辛苦与焦虑都被妈妈一口吞了下去。 爸爸腿好之后被分到了迁安某建筑公司。他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吃过早饭,骑三十公里的车去上班,直到傍晚才能回家。那段日子虽然很累,但也很惬意。无论在外面多么繁忙,爸爸只要一想起自己那温暖的小家就会觉得全身都很轻松。 两年后,公元1979年中秋节之后的第一天,我——本书的作者,在那个简易住宅里呱呱坠地了,两个人的世界变成了三口之家。 那时这个小棚子已经是千疮百孔了,经常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好多次晚上我们被淋醒,不得不把被子抱到柜子上去睡。柜子很窄,只能躺下一个人,于是爸爸便和妈妈商量一人睡半夜,而我则始终躺在醒着的人的怀里。更多的时候是妈妈先睡,劳累了一天的妈妈倒下后就很难半夜醒来,爸爸又总是不忍心叫醒她,自己抱着我靠着潮湿的墙头一靠就是一个通宵。第二天妈妈醒来,看着爸爸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地责怪道:“你怎么总是不肯叫醒我呢?”爸爸只是微微一笑,吃过早饭还是照常上班。 爸爸的进取心很强。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在灯下苦读,最后顺利地拿到了土木工程的函授本科文凭,被单位聘任为工程师。每年他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得到的奖状贴在墙上,五颜六色,就像年画一样,特别好看。 那是一段异常艰苦的生活,也是一段非常快乐的生活。一家三口,同舟共济,其乐融融,每天都充满希望。我们相信日子总会一天一天地好起来。生活艰苦一点儿算得了什么呢,我们有勤劳的双手,有幸福的家庭,只要我们肯努力,生活又怎么会辜负我们呢? 几年后,我们家盖起了一座红砖瓦房,我的弟弟林江在新家里幸福地降生了。就像我在开篇所回忆的,在这个温馨的小家里,在农村那个广阔的天地中,我度过了我幸福的童年。 爸爸在外面工作,妈妈在家里操劳,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和妈妈吵架,那是真正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啊,妈妈对我和弟弟要求得很宽松,爸爸对我们简直可以说是放纵。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因为玩火柴皮和一个非常霸道的小朋友吵起来,他比我大一岁,个头很大,也很壮实,经常欺负比他小的孩子,从来没有遇到过反抗,他看我居然敢和他顶撞,非常愤怒,使劲把我摔倒在地,握紧拳头用力打我,最后把我打急了,我拼命把他掀翻在地,顺手抓起一块小石头砸他,一下把他鼻子砸出血来,结果他哭着跑回家。爸爸知道后赶紧把人家送到医院,跟着忙前忙后,不停地赔礼道歉。回到家后,妈妈气得要打我,我吓得一动不动,结果爸爸把我抱起来,笑着对妈妈说:“听说那小家伙平常老欺负人,海海这也情有可原呀。” 这种近乎于溺爱的教育方式使得爸爸一直是我在家中的保护伞,妈妈吃苦耐劳的性格和爸爸疾恶如仇的品质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 爸爸是一个很重家庭的人,他几乎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他个子很高,待人接物非常宽厚,邻里乡亲有什么困难只要他力所能及都要去帮忙。尽管后来他背叛妈妈的行为遭到全村人的一致指责,可是当大家知道他意外去世的消息后还是非常痛心,一些老人不停地念叨: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啊! 后来我问过妈妈恨不恨爸爸,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很肯定地告诉我:不恨,人总是经不住考验的,你爸爸也是一个人!我相信我理解妈妈的感情,妈妈对爸爸始终心存感激,在一个下乡青年争相返城的年代爸爸从千里之外的城市来到这个小乡村,这就足以说明当时他是真心爱着妈妈的。爸爸在迁安上班的那几年,总是省吃俭用,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经营这个家庭上,这也说明他是爱着这个家庭的。至于以后他去唐山上班,每个月回家一次,在外面有那么多诱惑,即使他变了心妈妈都觉得是可以理解的。我知道,妈妈永远都不会恨爸爸,在她心里对爸爸的感情只有一种,那就是深深的爱! 多年以后,我整理爸爸的遗物,发现在他柜子里有厚厚的一叠信件,那是他写给那个阿姨的,那些信两面都是字,正面是爸爸写给阿姨的,背面是阿姨回复爸爸的。我曾发誓不要去看,但是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读了那些信,我更加了解了爸爸当时矛盾的心情。 那位阿姨一直非常喜欢爸爸,而爸爸与她在文化程度上,在对生活的理解与追求上都有着很大的共识,两个人在一起聊天也非常地投机。爸爸当然知道自己对家庭、对爱人应承担的责任,但还是忍不住和她接近,毕竟一个人在外地工作难以摆脱孤独的困扰。一个晚上,两人聊得兴起,于是喝了点酒,最后在那位阿姨的宿舍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 事后,爸爸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当中。那位阿姨非常地执著,爸爸又觉得非常对不起人家,思前想后做出了让他无比痛苦的决定。妈妈并没有难为爸爸,妈妈虽然对爱情没有深刻的领悟,但她有她自己独特的体会:一个人要离开你是挽留不住的。我相信爸爸选择离开妈妈时一定也很痛苦,他在道德的枷锁下舍弃了自己最珍贵的感情。我一点都不怨恨爸爸,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一如既往地认定我的爸爸是一个好人,他不是陈世美,他是做了错事,可是他也接受了来源于自己灵魂深处的惩罚。 爸爸去世后,我们的家庭也就没有了支柱,以前那种清闲、安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一切都要靠我们自己。艰苦的生活从今天就要开始了…… 生活的重担在瞬间落在了妈妈的肩头。我和弟弟早就习惯了大手大脚地花钱,而妈妈总觉得我们失去了父爱更不能让我们再经受生活的艰难,所以在花钱上比爸爸在世时对我们更宽松。为了维持这个残缺的家庭,妈妈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劳作。虽然我们亲眼目睹了妈妈的辛苦,但毕竟当时我们都只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一转身就又忘记了。 皱纹迅速爬上妈妈的额头,她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衰老着。她的头上总是顶着枯草败叶,裤脚总是挂满泥浆。但她注视我们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妈妈脾气不好,以前我没少挨揍。她要真生气了,能拎着笤帚追得我满村跑。但如今,不要说打我们,就是骂她都舍不得骂我们一句。当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妈妈经常会失神地注视着我和弟弟,到最后,她的眼睛里饱含热泪。 一个农村妇女,拉扯着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种生活该有多么地不易啊。也许最能形容我们当时处境的成语就是“一穷二白”。虽然妈妈在田地里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但庄稼的收获总要等到金秋时节啊。当家里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生活便显得很寻常,但当那份收入消失了,这种貌似寻常的生活立刻就会陷入困顿。柴米油盐,样样都要花钱啊。 就是在那种极度困难的情况下,妈妈也一直全力照顾着我和弟弟的生活。她容不得我们受一点儿委屈。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妈妈就是到邻居家去借,她给我们买冰棍的钱也从未间断。 我那时大体已经知道家境的困难,我也知道自己必须多体贴妈妈一点。因此,每次我都把钱收起来,再没买过一次冰棍。说不馋,那是假的。骄阳似火,大地都被烤得冒了烟,看着小伙伴们一人一根冰棍,吃得畅快淋漓,我的口水总会不争气地流出来。我只好趴在水龙头下,大口地喝着凉水,直到喝得肚子鼓鼓的,再很坚强地从小伙伴面前走开。 弟弟还小,每天中午吃根冰棍是他一天最期待的事情。现在想想我确实很残忍,对着那么小的孩子苦口婆心地给他讲大道理。弟弟睁大眼睛,似懂非懂。最后,我无奈地说:“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不能再吃冰棍了,这点钱我们要省着。”弟弟舔着吃了一半儿的冰棍,憨头憨脑地问我:“为什么?”看着他那死不开窍的样子,我禁不住悲从心来,恶狠狠地说:“因为爸死了。”我话音刚落,弟弟手一松,嘴里的冰棍掉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哭到最后,我陪着他一起泪流满面。 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黄昏,我去弟弟班里找他回家。当时教室里就他一人,这本不奇怪,但震撼我灵魂的是他嘴里竟然含着一支冰棍融化后残留的木棍。毫无疑问,那是别人丢弃的,但弟弟含在嘴里竟然津津有味。他见了我,惊惶失措,赶紧把木棍丢在地上。我什么都没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但我不得不把头扭向一边。因为我的眼泪在瞬间滚落,心也在随之滴血。 第二天,我给弟弟买了根雪糕。他极为意外,问我道:“大哥,咱们不是不能吃冰棍了吗?”我不知该如何同弟弟解释,只是劝他快吃。弟弟听话地咬了两口,然后死乞白赖地要我和他一起吃。有谁能想像出这样一幅画面:兄弟两个,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躲在大树后面,你一口,我一口,分享着一根不大的雪糕。我吃是为了给弟弟做样子,因为我那可怜的弟弟无论何时都不会吃独食。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我们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冰棍而偷偷吞咽口水了。但我们生活的严冬何时是个尽头,这种艰难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我开始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产生了浓浓的厌倦。 那种日子,让人感到无比压抑。虽然我还是个小不点,但我已经学会回忆过去了。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思念爸爸。只要听到有人喊“爸爸”,甚至哪怕是在书本上看到“爸爸”这两个字,我都会觉得心如刀绞,继而会满脸泪痕。 这种思念急剧地膨胀着,对爸爸的强烈追忆使我开始莫名其妙地疏远妈妈。而且,新近发生的一件事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大脑,心中抑郁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县里某位领导要来我们学校视察。学校为此组织了一个二十人的仪仗队。这些人要在全校三百多名同学中公开选拔,能被选中简直就是最大的荣耀。很幸运,我入围了,而且是第一个。我当时甭提有多高兴了,但麻烦也随之而来。学校要求我们统一服装: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这三件服饰,我一件都没有。 回到家里,我和妈妈说起此事。妈妈甚至比我更兴奋,她抚着我的头,骄傲地说:“我们海海在哪儿都是最棒的!”在妈妈兴头上,我悄然提出学校要求统一服装。妈妈一听就沉默了。我的心立刻就揪了起来,因为我知道,做一身衣服,那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万幸的是,妈妈只沉默一会儿,转而笑着对我说:“放心吧,妈妈明天就到集上给你扯布做衣服。”有了妈妈这句承诺,我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第二天,妈妈跑到隔壁宋二婶家,借钱,扯布,连续三天趴在缝纫机前,总算赶在领导到来之前把衣服做好了。我好久没穿过新衣服了,见妈妈做好了,“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妈妈睁着疲倦的眼睛,笑着把我推到一边。她把衣服熨得平平整整的,再让我穿在身上,我那神气劲儿就甭提了。 衣服顺利解决了,但鞋可就麻烦了。扯衣服的布料都是妈妈借的钱,再要买鞋真让妈妈一筹莫展。妈妈犹豫再三,和我商量道:“海海,和老师说说,就穿你那双蓝球鞋吧。”我虽然不愿意,但想想妈妈的难处,只好点头同意。 我那双鞋,大体是白色的,只是鞋帮处有一条蓝带。那是爸爸从唐山给我买回来的,无论是款式还是价格,都要比寻常的白球鞋强多了。 领导光临前,我们进行了一次彩排。我上场前就忐忑不安,因为我脚上的鞋与众不同。我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蹲在地上,用白色的粉笔把那条蓝带翻来覆去地涂了好几遍。但我刚一上场,还是被老师发现了。 老师把我拉出来,极为不满地说:“明天把鞋换了,要不然就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我听了,噤若寒蝉。晚上,我向妈妈求救。我原以为妈妈会立刻答应给我买双新鞋,没想到她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灯光昏暗,我充满期待地注视着妈妈,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然等来妈妈这么一句。她说:“海海,要不然咱们就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吧。” 妈妈说这话时,面部扭曲得变了形。我听后,异常失落。那个机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根本无法容忍它在我手中悄然溜走。我盯着那双被涂得乱七八糟的球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这一哭,哭得妈妈心神不宁。开始,她还耐心地安慰我,后来,见怎么劝也劝不好,便扬手给了我一巴掌。那一巴掌很轻,分明就是在走过场,但我却觉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已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想的,但却非常清晰地喊出一声“爸爸”,然后继续大哭。也许那只是本能反应,但又确实寄托了我对爸爸无限的怀念。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只要爸爸在世,我们就不会受任何委屈。 我没料到,这一声泣血的呼喊恰恰像一把刀子在剜妈妈的心。妈妈当时就傻在那里,目瞪口呆,看得出她受到了最为强烈的刺激。随后,她把我紧紧搂到怀里。我在痛哭的同时,清晰地感受到妈妈的身体在猛烈地颤抖。同时,有一串儿冰冷的泪珠儿落在我的脖项,那是妈妈的眼泪。 妈妈咬着牙,去邻居家借钱,然后在深夜敲开小卖部的门,给我买来一双洁白的球鞋。我含着眼泪把鞋穿好,安然入睡。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但我在绝望中对爸爸凄厉的哭喊却永远地留在了妈妈的记忆中。 妈妈意识到,即使倾尽全力,她依然无法照顾好两个孩子。为了我们能更好的生活,她第一次想到了再嫁。 其实,妈妈和爸爸一离婚,来劝她改嫁的人就从未间断,但都被妈妈婉言谢绝。她不是不知道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的生活会有多么艰难,只是担心嫁错人后会带给孩子更大的伤害。为了孩子,她竟然可以舍弃后半生的幸福,那是怎样一种厚重的母爱啊。 后来,来劝妈妈的人渐渐少了。虽然我当时很小,但大体明白她们的来意。我不敢插话,她们当着我也从来不说这方面的事,但我却终日生活在惊恐中。 我每天上学都要路过一间破落的老宅。在门口总坐着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据说她刚满二十岁就开始守寡,辛辛苦苦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等她老了,却再没有人来看她。 一天,她突然向我招手。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她一把将我死死抓住,瞪大污浊的眼睛,满脸凄凉地对我说:“等你妈给你们找了后爸,你们就要受苦啦,天天吃窝头、喝盐水。”我看着她,觉得毛骨悚然,拼命掰开她那干枯的手指,一口气跑回家。等我到大门外,心还在突突直跳。她说的那些话就像幽灵一样在我脑海盘旋,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 就在那一天,我隔着玻璃窗,看见炕沿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村里有名的媒婆。她们声音不大,但我走到窗外,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 妈妈很忧郁,她说:“你就不要说了,我能养活我的孩子。” 媒婆说:“你看你现在这日子过得多辛苦啊,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着哩,你能一辈子这样吗?俗话说得好: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老伴儿老伴儿,就是老了要有个伴儿啊。” 妈妈声音很低,但又无比坚强,她说:“再大的苦我也不怕,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受一点委屈。” 媒婆抓住时机道:“就你自己,能养活得了你的两个孩子吗?就算能养活得了,你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吗?即使不考虑你自己,你也要考虑考虑你的孩子啊!” 妈妈沉默了,这番话正点到了她的痛处。媒婆停顿一下,又接着道:“我说的这个人你也了解,他老实,还能干,心眼儿也好,肯定会好好待你的孩子的。” 妈妈依然低头不语,媒婆见有门儿,趁热打铁道:“你呀,就好好想想吧,想想你自己,再想想那两个可怜的娃娃……” 妈妈痛苦地梳理一下头发,头又重新垂下去。媒婆还要再说,却不想我大步流星闯了进来。她毫无防备,见到我目瞪口呆。我恶狠狠地盯着她,一言不发。她有点害怕,赶紧和妈妈告辞,匆匆离去。 妈妈把她送到门外,再回来时,眼里又噙满了泪水。 爸爸去世后 结果,没几天,那个男人竟然真的来到了我家。他是来给妈妈帮忙的。毕竟妈妈是一个妇女,有很多农活是她所干不了的。那些日子,阴雨不断,猪圈里已经泛滥成灾了。妈妈辛辛苦苦养的两头猪在泥水里纵情地打滚,都好像是泥做的。长期下去,难免会生病的。可是要把猪圈里的水排出去,又决不是妈妈能干得了的。不仅脏,而且累。那个男人得知这一情况后,便讨好地跑到我家。 抛开偏见,现在想来,那个男人也不错。他长得不难看,在农村算是能干的了,而且人也老实,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成家。他说明来意后,妈妈相当意外,却又觉得非常温暖。那个人在妈妈面前很不自然,说了两句话,换上水鞋便钻到了猪圈里,一桶一桶往外倒脏水。 当时雨过天晴,艳阳高照,他忙得汗流浃背,呼呼直喘粗气。妈妈不住地让他休息休息,但他却一会儿也不肯停下来。 然而,就在他正干到兴头儿上的时候,我放学回家了。我一进家门,立刻发现了猪圈里那位不速之客。我先是有些发呆,旁边的妈妈也一脸尴尬,泥水里的汉子对着我憨厚地笑笑。他万万没有想到,我的表情在瞬间狰狞起来,我瞪大眼睛,歇斯底里地朝他喊道:“你给我走——” 他非常吃惊,可能是没有想到我脾气竟会如此火爆。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极度恼火,抓起一块儿砖头凶狠地朝他砸去。他本能地躲闪,砖头擦着他的鼻子尖儿飞了过去,扑通一声落在水中,溅了他一身泥点,把他吓得面如死灰。我四处搜寻,准备捡砖头继续拍他,妈妈扑上来,把我死死地拉住。我拼命地挣扎,他醒悟过来,钻出猪圈,愤怒地盯着我。我还要往他身上扑,他手忙脚乱地换上鞋,狠狠横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妈妈怀里使劲儿挣扎,直到最后,我听到妈妈已失声痛哭。 我没理妈妈,甚至有些恨她,因为她要给我找个后爸。最后,妈妈抹着眼泪又去给我们做饭。下午,她还要去地里干活儿。 那一天,我逃课了。我从小就很固执,等妈妈走后,我便穿上了那双硕大的水靴。开始,我有点站立不稳,整条腿都埋进了靴子里。我笨手笨脚地钻进猪圈,那两头猪也欺负我是小孩儿,不断用长长的嘴巴拱我大腿。说实话,我非常害怕,但我知道,我不能逃跑,我既然把排水的人赶走了,我就要把这活儿干好。 我那时也就一米五几的个儿,弯着腰,拎着一只大桶往猪圈外倒水。整桶水是无论如何也拎不动的,每次都是小半桶小半桶地往外送。猪圈里崎岖不平,稍不留神就会摔倒。我几次趴在泥水里,大黑猪还把丑陋的嘴巴凑过来,吓得我心惊肉跳。泥水里混合着猪粪,味道极度难闻。没多久,我的衣服沾满了秽物,令人作呕。我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可那积水却好像越来越多。也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最后,我边干边哭。此时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念爸爸。爸爸在世的时候,我们从来不会遇到这些麻烦。那时,我们家里根本就用不着养猪。但我宁愿自己吃再大的苦也不愿意妈妈给我找个后爸,因为在我心中,我亲爱的爸爸是惟一的。 直到日落西山,我才把活儿干完。当我狼狈不堪地从猪圈里爬出来,妈妈刚好回到家中。她一进门,正看到我浑身泥污。妈妈再看看猪圈,立刻明白了我整个下午都在做些什么。当时,我全身都在散发着猪粪的恶臭,但妈妈把手中的工具往地上一丢,扑上来,一把将我抱住,放声大哭。我当时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但我却看到妈妈哭得非常伤心,真是泪如雨下。妈妈极度痛苦,她断断续续地说:“好儿子,是妈让你们受苦了。”也许是妈妈的情绪感染了我,也许是我心中本来就充满了委屈。我那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以排遣出来,我哭喊道:“妈,我什么活儿都能干,只要你别再让外人进咱们家门……”妈妈拼命地点头,此时,她难过得已经说不出话来。妈妈将她的脸紧紧贴在我的额头,她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无声地落向地面。 那个时候我真的是还小,不懂事,也是以前听后爸后妈的故事听多了,总是把那种人想得很坏。所以,每当有媒婆来我家时,我总是对她们横眉冷目、恨之入骨,而且这种担心与日俱增,最后竟然导致了我做噩梦。一天晚上我突然哭醒了,妈妈心疼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呜咽着说:“妈妈,我梦到你改嫁了!”那句话像匕首一样刺痛了妈妈的心,妈妈当时就哭出了声,她呜咽着安慰我道:“海海,你不用害怕,妈不会改嫁,妈还要带着你和江江好好地过日子呢!” 现在想起来我还后悔不已,那时的我是多么的自私啊!也许是因为我那一句话,也许是因为妈妈还深爱着爸爸,妈妈没有改嫁。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妈妈带着我和弟弟,艰难地生活着。她独自承担了所有的伤痛,带给我和弟弟的却是永远的幸福…… 第三章 有谁体会过家道中落的感觉,又有谁经历过丧失亲人的痛苦呢? 世事无常,生活往往在瞬间就被改变,从一个最富有的人变成一个最贫穷的人,从一个最幸福的人变成一个最不幸的人,巨大的落差会无比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灵魂。 爸爸去世后我开始习惯于低着头走路,我会避开街上的人群,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安宁。 在我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人间万象、世态炎凉,有的人给了我们莫大的关心,那份情谊让我终生难忘,有的人则用刀子去刺我们的伤口,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出名的无赖,他的真名大家都忘记了,只记得他的绰号“武大拿”,那是一个从小到大坏事做绝的家伙,他十八岁就因为盗窃被捕入狱,出来没几年又因抢劫二进牢房,用他的话说进监狱比回家都熟悉。 那是我最看不起的一种人,他竟然有事没事经常来我家,真是让我恶心到了极点。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赶他走呢?” 妈妈无奈地说:“那个混蛋天不怕地不怕,最好还是不要招惹他。”我坚决反对妈妈改嫁,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妈妈一个妇道人家支撑我们这个家有多么艰难。也许正是妈妈的软弱可欺让他觉得有机可乘,一天,我放学回来,刚进家门,透过玻璃窗,发现他突然抓住了妈妈的手,妈妈使劲地反抗,反手抽了他一个嘴巴。我顿时暴怒起来,我甩下书包,冲进屋里,抓起厨房的菜刀拼命地照他头上砍去。那个无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那样凶狠,他跳起来夺路而逃。我正要往外追的时候被妈妈死死地拉住,那时,妈妈的脸上挂着屈辱的泪水,我的心都要碎了! 欺负三个孤苦伶仃、相依为命的母子,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寡廉鲜耻的事情吗? 那个人成了我的一个梦魇,经常在我的睡梦中游荡,我恨不得杀了他,生怕他再来骚扰妈妈。 也许他领教了我的威力,再也不敢登我家门一步,好多天后,我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了他,他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没有一点畏惧,我对他说:“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否则,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整死你的!” 我整天生活在恐惧当中,周围的每一个人在我看来都像穷凶极恶的野兽,对妈妈忽闪着贪婪的眼光。高大的父亲曾是我背后一座厚重的大山,却在瞬间轰然倒塌,我们现在是如此地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内心的野性被激发出来,开始用一种冷酷的目光扫视这个世界,我的脾气变得火暴,异常地崇尚武力,我经常会和别的小朋友打架,即使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甚至觉得那种肢体的疼痛更有利于麻醉我心灵上的创伤。 那不是一种坚强,而是一个丧失父爱的孩子无奈的抗争…… 我家后院有一棵高大的杏树,那曾是我童年时的乐园。一到春天,杏花绽放,微风吹拂,满院子都是淡淡的芳香。到了盛夏,上面的杏熟了,一个个红彤彤的,异常好看。有一些十六七岁的中学生放学前后经常来我家偷杏,如果他们只是摘一些吃也就罢了,可他们总是习惯于折下很大的树枝,扛在肩上,边走边吃。每次他们走后,树下都是残枝败叶、一片狼藉,树干上的伤口让人看了触目惊心。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冲他们吼道:“别再祸害我们树了。” 那些人在树上哈哈大笑,看着我生气的样子似乎很好玩,当我再喊的时候,他们就用熟透的杏来砸我。我愤怒地冲过去要把他们从树上拽下来,可是刚爬到一半便被他们踹下来,然后,他们一群人把我压在地上,没头没脸地打着,我在下面拼命地挣扎,奋力地反抗。妈妈听到我的叫声,从屋子里跑出来,她想拉开那些孩子,可是却被他们打倒在地,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和妈妈身上。他们发泄完毕,扬长而去,昂着头像战场上获胜的将军。我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妈妈头发凌乱,上面粘满了泥土,眼睛里泛着泪花,充满了对儿子被打的怜爱。可我当时觉得她是那样的软弱,生活中惟一的靠山也消失了,我对妈妈是那样的失望。 爸爸去世后,妈妈收起了她所有的漂亮衣服,为了逃避村里无赖的纠缠,她身上永远都是灰色的格调。妈妈的衰老好像发生在一夜之间,让我看起来是如此地陌生,与我记忆中那个自信漂亮的妈妈简直是天壤之别。 妈妈没有稳定的工作,带着我和弟弟两个幼小的孩子,面对的是巨大的生活压力。家里没有任何积蓄,可以说是一贫如洗,而我们上学,几乎每天都要和妈妈伸手要钱。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三十多岁的农家妇女能有什么挣钱的手段呢?妈妈早就习惯了家庭主妇的生活,因为爸爸的存在使她从来没有为生活来源而发愁过,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像枷锁一样把妈妈套牢了,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尊严,从事着各种又脏又累的工作,甚至开始像一个乞丐似的上街捡破烂。 可那时,狭隘的虚荣心使我对妈妈充满敌意,甚至会因为有这样一个无能的母亲而感到羞耻。 我经常会在放学的路上看见妈妈蜷缩在瑟瑟的秋风中,拾取别人丢弃的废报纸和旧玻璃瓶,小心翼翼地放到身后的破口袋里,如视珍宝,整个人老态龙钟,每挪动一步都非常地吃力。如果四周没人,我会皱着眉头劝妈妈回家,如果是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我会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或者干脆绕路而行。总之我不会主动和妈妈说一句话,当时的我无法容忍我的同学知道我有一个捡破烂的妈妈。 我曾想过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我们的生活,那种屈辱的生活每继续一天都会带给我无穷的伤害。那时,我多么渴望过上一种正常的生活啊。虽然我的年纪很小,但我已经非常清醒地认识到金钱对我们的重要。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金钱,只要我们有了钱,妈妈就再也不会满大街捡破烂了。但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能有什么赚钱的途径呢? 也许,只有去偷吧。 我开始和两个同班的同学一起去村边铁厂里偷铁。那两个孩子家境一般,但在学校里面却总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直到我和他们混迹到一起,我才知道他们的钱来得有多么容易。 铁厂的一个角落堆满废铁,而里面的人似乎已经把这个角落给遗忘了。特别是到了中午,里面的人都午休,那是最为安全的时刻。我们三个从矮墙上爬进去,蹑手蹑脚地跑到铁堆旁,抱起铁块儿头也不抬就往回跑。开始偷东西,我觉得心惊胆战,但往返几次就觉得心平气和了。没有人关注这里,我们一个中午下来,偷的废铁最少也能卖上百元。当我们浑身疲惫地回到村里,大脑却都非常兴奋,虽然累,但我们每人都分到了好几十块钱啊。 我捏着口袋里的钱,舍不得花。那两个同伴却不然,他们拉着我跑到临街的熟食店,一个人掏钱买烧鸡,一个人花钱买啤酒。之后我们大摇大摆地返回村里,爬上村中心那座高高的水塔,跳到塔顶,把烧鸡撕碎,把啤酒打开,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塔顶有密密麻麻的护栏,我们酒足饭饱之后,便趴在护栏上,鸟瞰全村。秋风习习,带走了我们满嘴的酒气。 谁能想到,我们只是一群十一二岁的孩子呢?在那时,我还从未想过自己的前途。我虽然也知道偷东西不光彩,但那种刺激的生活还是无比强烈地吸引着我。我宁愿长时间徘徊在塔顶,也不愿回家。家里气氛沉闷、凄凉,只要一脚跨进院门就会带给我无限的伤感。 院里堆满妈妈捡来的各种垃圾,让我看了心烦意乱。在生活的重压下,妈妈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她开始步履蹒跚。我看妈妈,有几分可怜,但更多的则是无奈和怨恨。我把偷铁的钱都攒起来,准备够一百块时再交给妈妈,然后再和妈妈谈判。我要告诉她,我能养活这个家,再也不让她去大街上捡破烂现眼了。 家里的生活很清苦,终日粗茶淡饭。妈妈和弟弟都毫无怨言,只是妈妈经常用充满愧疚的眼睛看着她的两个孩子。她又怎能知道,我其实经常在外面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妈妈和弟弟渐渐消瘦下去,只有我一个人红光满面。 在我的记忆当中,弟弟一直都虎头虎脑。但那段日子,他却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瘦小。每天放学,他都一个人回家,他总是低头走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从学校到家里,始终保持着那个木然的姿势。 有一天,我们又在水塔上大吃大喝。我无意间向下面看去,正好看到弟弟那孤单的身影。他穿着我剩下的衣服,在瑟瑟秋风中踽踽前行。衣服肥大,他的身体显得更加单薄。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突然就湿润了。嚼在嘴里的肉再也没有滋味,而且,让我觉得是那样的难以下咽。 我趴在栏杆上,大声叫着弟弟:“江江——” 弟弟回头,见是我,兴奋地大喊:“大哥”,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回来。 这座水塔太高了,又圆又滑,只有突兀出来的简单的扶手,往上爬非常地危险。弟弟干瞪眼,上不来。最后,他仰着脸,眼巴巴地注视着我。 那只烧鸡已经被我们吃得乱七八糟,我挑了半天,总算撕下来一块儿较为完整的肉。我想把肉带下去,但那只装烧鸡的塑料袋子早就被风吹走了。我如果往下爬,两只手要抓扶手,就根本没办法带那块儿肉。我在上面急得团团转,最后急中生智,把肉咬在嘴里,小心翼翼地从水塔上爬了下来。 我们喝了很多酒,我早就觉得身体有点发飘。上面的伙伴对我吼道:“你不要命了?”我没说话,因为我嘴里衔着东西。弟弟在下面关切地叫喊着:“大哥,你要小心点!” 等我爬下来,把肉从嘴里摘下来,递给弟弟,弟弟一脸愕然。这样的美食,他也许想都没想过吧。那只烧鸡做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弟弟刚把它接到手里,口水就流了出来。我命令他道:“快吃。”他很听话,立即狼吞虎咽起来。看着弟弟贪吃的样子,我不禁感到阵阵难过。弟弟吃到高兴处,仰脸,看着我,咯咯直笑。这个孩子的笑声无比幼稚,无比纯真,但我听了,却是那样的辛酸。伴着他的笑声,我的眼泪不断地滴落。弟弟有些害怕,他伸出油腻的手指来帮我擦泪。他还问我:“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把将弟弟揽入怀里。 没多久,我便实现了自己的既定目标。当我趾高气扬地把一百块钱交给妈妈时,妈妈的表情极为诧异。在当时,一百块钱是一笔多么庞大的数字啊。她没有接钱,而是结结巴巴地问:“这钱,这钱是哪儿来的?” 我以为妈妈是穷怕了,便很不屑地说:“哪儿来的你就不用管了,反正咱们有钱了,你就不用再去捡破烂了。” 妈妈听了我的抢白,非常尴尬,但还是继续追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到底是哪儿来的?不是你偷来的吧?” 我被妈妈问得极为不耐烦,便用很厌倦的口吻说:“就是偷来的。” 妈妈听了,目瞪口呆。转而,她愤怒地质问我:“你在哪儿偷的?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学好呢?净干这种丢人现眼的事。” 我看着妈妈,一阵冷笑,语气强硬地回应道:“我还觉得你捡破烂丢人现眼呢。全村人都知道你是破烂王,你比我更丢脸。” 我这种恶毒的攻击正中妈妈的要害,她当即瘫软在地,继而双手掩面,失声痛哭。但我对妈妈却没有丝毫的同情,我固执地认为,我把钱省下来交给妈妈,我没有犯任何错误。既然我没错,那她凭什么骂我? 很久之后,妈妈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看得出她身心俱疲,再没有一丝力气。她很无奈地对我说:“海海,以后再也不能干那种事情了?” 妈妈是在向我妥协,我却充满鄙夷地说:“少管我。” 妈妈被彻底激怒了,她愤怒地质问我:“你还去吗?” 我态度坚决地说:“就是去,你管不着。” 妈妈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还去?” 我说:“就是去。” 妈妈听了,发疯似的从炕上抓起笤帚,没头没脸地向我砸来,嘴里还大叫着:“我叫你去偷,我叫你去偷……”我的头上被妈妈砸了两下,火辣辣地疼。我用力挣脱开来,拔腿向外面跑去。妈妈追到院子里,已经气喘吁吁了。但我一边跑还一边向妈妈示威似的喊道:“我就要去,你管不着……” 等我跑出去老远,还能听到妈妈在院子里发出的无奈而凄厉的哭声。 是我想做贼吗?不是,可我更不希望我的妈妈是个乞丐。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掉下了绝望的眼泪。 一天,我正在教室做值日,有个同学过来叫我道:“林海,你妈在门口叫你呢。”我赶快跑过去,一看,妈妈正站在学校门口,脚下放着那让我感到无比丢人的垃圾袋。 我沉着脸问:“怎么到学校找我来了?” 妈妈说:“你们收拾教室扫出的纸不要丢,都给我吧。” 我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说:“我不管,要拿你自己去拿吧。”然后转身离开。 妈妈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儿子会对她如此冷淡。我还跟她生气呢,捡破烂竟然捡到了我们学校,这不是诚心和我作对吗? 我气呼呼地走回教室,没想到妈妈还真就跟了进来。她不敢和我说话,一个人低着头捡着地上的废纸。旁边的同学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瞅着这个不速之客,议论纷纷。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她是外来的乞丐,于是一些调皮的学生开始用半截的粉笔头砸她。妈妈一声不吭,陈旧的衣服上都是粉笔落地后留下的斑斑痕迹。我就觉得自己的脸被人狠狠抽了一下,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突然有个同学大声叫道:“不要砸了,这个人不是要饭的,是林海的妈妈。”我觉得自己脸上那层虚伪的面纱被人无情地揭下。我恨死了妈妈,恨她让我在这么多同学面前丢丑。妈妈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对着同学们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是林海的妈妈,不是……”语气里充满了无助。此时,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使劲儿夺过她手中的破口袋,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掉,然后把袋子用力地甩到教室外面,头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去,妈妈在后面追赶着我,不停地叫唤着我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和苦涩。 我跑到家里,把妈妈以前捡来的所有东西都拖出去,把所有的瓶子全部砸毁,把所有的报纸全部撕碎。妈妈赶来时,气喘吁吁,满头的汗水。她想拦住我,可是我像疯子一样失去了控制,妈妈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我把她所有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碎纸在院子里飞舞,妈妈在这碎片中无声地哭泣着,可是我看了她那样子没有一点同情,反而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我突然想起了爸爸,想起了爸爸曾带给我的无限自豪,我也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妈妈站起身,她想扶起我,我厌恶地将她的手甩开,跑到房子里把门紧紧地关上。 妈妈再也不出去捡东西了,因为她知道那样做会深深地伤害我的自尊。 妈妈开始做糖葫芦,因为除了这些简单的活,她实在不能做什么更大的事情了。妈妈每天早上很早就起来,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村子里叫卖。我觉得妈妈简直是不可救药了,我也懒得理她,我已经习惯了同学和我吵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破烂王的儿子。我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不要生气,因为我认定妈妈是成心和我作对。每当我们放学,她都会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就像和同学们商量好了一样,一起来折磨我。妈妈不会算账,经常被那些坏孩子糊弄,有的小孩儿甚至会在妈妈不注意的时候拔起一串就跑,边跑还边向妈妈做鬼脸。如果妈妈让他们不开心,他们会抓起一把土扬在糖葫芦上,让妈妈一个晚上的心血全部白费。妈妈不敢得罪任何人,在那群乳臭未干的孩子面前也显得毕恭毕敬。我从来没想过去帮妈妈一下,因为看了妈妈那副窝囊的样子我都觉得恶心。我充满了自卑,觉得自己的出身是如此的低微,而母亲的寒酸更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我发誓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而离开这块让我伤心的土地,离开给我带来无限耻辱的妈妈。我将来要忘掉这里的一切,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而那时我向往的生活中并不包括含辛茹苦的妈妈。 有的时候,妈妈想叫住我,要我吃一串她做的糖葫芦,我总是扭头便走,妈妈就会在寒风中看着我逐渐消失的背影发愣。 妈妈为了我们日夜操劳,而我却无情地伤害着她的感情。妈妈从来不责怪我,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天冷的时候会给我加衣服,在我临出门的时候总不忘塞给我零花钱。虽然我们已经穷得家徒四壁,可妈妈还是用她卖糖葫芦的钱给我们买来新衣服,把我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妈妈很少和我们说话,她已经尽了她最大努力,但还是为不能更好地照顾我们而自责。那是怎样一种厚重的母爱啊,在无声中流露,在儿子的误解和伤害中顽强地伸展着。 七十年代的人出生在一个讲理想的时代,在学校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我们小时候经常去学雷锋做好事,提倡拾金不昧、助人为乐。现在想来几乎是闹剧的事情在当时看来竟然天经地义。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老是有人丢东西,而且经常被我同学捡到,先是捡铅笔橡皮这样的小东西,后来开始直接捡钱,从一角两角一路攀升到五元十元,大家捡到后都会交给老师,然后老师在小红本上记上他的名字,他就成了最高尚的人。 也许是我的运气一贯不好吧,我从来没有捡到过什么东西,不要说十元,就是一分钱我都不曾捡到,可是为了不做落后分子,我也必须上交一点东西。等到我要表现的时候,行情大涨,再捡铅笔橡皮显然已经不合适宜,于是我咬咬牙,把家里的一块怀表带到学校,在上课前,装出一副很惊喜的样子,说:“报告老师,今天我在上学的路上捡到一只怀表。”老师走到我这里,把表收上去,爱不释手,很高兴地把我名字记在小红本上,我想做一个高尚的人的愿望实现了。同学们都羡慕地看着我,似乎在说:能捡到怀表,这小子运气真好。 这件事过去了好久,我都快淡忘了。有一天我发现妈妈满屋子地找着什么,似乎翻遍了房间里每一个角落。最后,妈妈很焦急地问我道:“看见咱家的那块怀表了吗?”我满不在乎地说:“让我交给老师了。”妈妈吃惊地问:“为什么?”我说:“别人都能捡到东西,我总也捡不到,就把那块怀表交上去了。”妈妈听了,非常生气,对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净干这种浑事,赶紧把它要回来。”我说:“都已经交上去了,怎么要?想要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第二天,妈妈来到学校,找到老师,说:“那块怀表是我们自己的,不是林海捡来的。”老师显然不太相信,他说:“孩子拾金不昧是好事,我们家长要支持啊。”妈妈焦虑地解释说:“可那块表真的是我们自己的啊,是林海爸爸去世前留给我惟一的东西。”老师把我叫过来,很严肃地问:“林海,这表是你家的还是你捡来的,你要说实话。”我一口咬定是捡的,于是老师用一种很怪异的眼光瞧着妈妈。妈妈气得脸色发白,她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恼羞成怒地跑出办公室。老师还是把表还给了妈妈,但是一脸的不屑,妈妈拿起手表,在那种尴尬的氛围中无声地走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块怀表是爸爸送给妈妈的定情信物,妈妈一直把它珍藏在身边,特别是爸爸去世后,那就成了妈妈想念爸爸的象征,成了回忆昔日美好生活的一种情感寄托啊! 家里的氛围一天比一天沉闷,每当妈妈想和我说话都会被我厌烦地打断,在妈妈失去丈夫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她深爱的儿子没能给她一点关怀,反而带给她无穷的伤害。 一天放学,我和弟弟一起回家,走到屋外的时候,听到妈妈正在里面伤心地哭泣。我进去一看,妈妈一个人,蹲在地上,拿着我们惟一的一张全家福,泪如雨下。她的肩膀在剧烈地抖动着,那是一个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表情。妈妈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出现,弟弟扑上去,搂住妈妈的脖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了,似乎在一瞬之间,我理解了妈妈众多的难言之苦。妈妈一个人吞下了多少苦涩的泪水啊,可是我却一直那样不懂事,我不但不能给妈妈带来一点安慰,还处处惹她生气,处处和她作对,对她进行着无休止的折磨,我哪里还有一点起码的人性呢?内心的悔恨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我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扑通”一声跪在妈妈面前。母子三人抱成一团,放声痛哭,憋在心里许久的委屈、无助、痛苦种种复杂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泪水一起流了出 来…… 过了好久,我抬起头,看着妈妈红肿的眼睛说:“妈妈,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妈妈抱紧我,咬着嘴唇,说:“是妈没本事,是妈让你们受委屈了,是妈让你们受委屈了。” 妈妈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那种强烈的悲痛再次涌上我们心头,我们继续抱头痛哭,心中压抑的感觉又怎么会在瞬间排空呢? 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哭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最后,我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觉得轻松了好多。从那一天起,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懂事起来。 我再也不会因为妈妈捡破烂而和她生气了,我们本来就很贫穷,贫穷本身和耻辱并没有必然联系。我们必须学会接受这种贫穷的生活方式,既然暂时选择不了生活,那么我们就必须接受生活对我们的选择。当妈妈再次到我们学校门口卖糖葫芦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站在她身边,帮她数钱,如果再有人敢欺负妈妈,那么他就会品尝到我拳头的滋味。我不会再和妈妈要什么漂亮的衣服,因为我要和妈妈一起渡过这段困难的时期。 现在想想,自己当时是那样的可怜,因为过早地失去父爱而缺少一种起码的安全感,可有时我又会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妈妈给予我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最伟大的母爱,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残缺的家庭里体会到了催人泪下的亲情。 什么是爱,什么是家庭温暖,这些都会在不经意的细节中得以体现。比如每次吃苹果的时候,妈妈总是给我和弟弟一个,然后我们自己分开,一人一半,就算一天吃十个苹果也是如此。养成习惯后,即使一个人不在,另一个人也会自觉地把他的那部分留下来,兄弟之间的情谊在这类小事中慢慢得到积累,互相关心、互相谦让的习惯在潜移默化中得以形成。每个家长教育自己子女的方式都不尽相同,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让孩子懂得父母对自己的爱,当一个孩子知道父母是最爱自己的,那么他始终会是最快乐的,再大的矛盾也会很容易得到化解,生活的清贫、物质的匮乏所带来的烦恼都是暂时的,那些外在的东西在真挚的亲情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当我开始学着去体谅妈妈的时候,我发现妈妈竟是如此地辛苦,她不仅要照顾我和弟弟的生活,还要忙地里的农活,稍有空闲又要做点小买卖。爸爸去世后,妈妈承包了四亩土地,买了一头小毛驴,那么繁重的体力劳动足以压垮一个身体并不强壮的妇女。每天看着深爱着自己的妈妈,面朝黄土背朝天,用着最原始的耕作方式,从早到晚不得休息,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也会觉得心碎啊。 那时,我觉得回报妈妈的最好方式就是听她的话。曾经一起偷过铁的小伙伴还会来找我,叫我一起去偷铁,但我却再也不肯去。他们看着我,满脸惊奇,他们怎么知道,我已经暗暗发誓: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妈妈曾给我讲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当时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我心中涌动的对妈妈的爱,时时告诫我再不能带给妈妈任何伤害。多年以后,我对妈妈始终充满感激。当我少不更事,误入歧途,是妈妈以她那真挚的母爱感染着我,将我从弯路上拉了回来。 弟弟很小,却比我更懂得心疼妈妈。 端午节到了,我们那里的风俗除了吃粽子还要吃鸡蛋和海鲜。唐山作为一个并不出名的沿海城市,海鲜的产量还是很大的,以前诸如螃蟹、大虾的价格也不是很高。家里再没钱妈妈也总要给我们各买一只螃蟹,那只螃蟹会被我们从早玩到晚,临睡前才舍得把它吃掉。在学校,同学们都带去很多熟鸡蛋,互相碰撞,看谁的鸡蛋最结实,那么一个简单的游戏也会让他们乐此不疲。农村的孩子,童年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 问题是大家带了那么多鸡蛋,经过一番撞击后只会剩下一只完好的,那些被撞碎的除了少量被吃掉,大部分都被扔了。应该说那是一种巨大的浪费,可是发生在一个盛大的节日也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吧。那一天我带了五个,吃了三个,扔了两个,简直算得上节俭。可是放学后叫弟弟回家,发现他书包里鼓鼓囊囊的,里面装满了破碎的鸡蛋。我生气地问:“装这么多碎鸡蛋干什么?把课本都弄脏了,回家还要妈妈给你洗。”弟弟却兴奋地说:“哥哥,这些鸡蛋都是我捡来的,妈妈平时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现在有这么多,够她吃好多天的了。”听着弟弟稚嫩的童音,看着他那兴高采烈的表情,我真是又感动又难过,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如此心疼妈妈,可是我又帮妈妈做过什么呢? 我们到家后,妈妈把所有的碎鸡蛋都洗得干干净净,装了整整三大盘。晚饭的时候,妈妈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我们说:“咱们一定要把所有的鸡蛋都吃光,要不留到明天就坏了。”可是我们白天都吃了那么多,现在一个都吃不下去了,就见妈妈吃了一个又一个,吃得是那样香甜,最后竟然消灭了所有的鸡蛋。我不禁想起妈妈平常煮鸡蛋的场景,她总是煮两个,每当我和弟弟劝她也吃一个时,妈妈总是一脸真诚地说她不喜欢吃,可是如果她真的不喜欢吃,那么今天她又怎么会显得近乎于狼吞虎咽? 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妈妈抬头,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忙解释道:“哎,看我这没出息的劲儿,这些东西不能留到明天,否则就坏了,我真的不喜欢吃鸡蛋,可是丢了多浪费啊。” 亲爱的妈妈,您何必又再解释呢?您的儿子再傻也能看得出您吃得开心的表情。您的心里只有自己的两个孩子,哪儿有一点您自己的位置呢?您节约着每一分钱,从来不肯吃一点好东西,更不会给自己添置一件新衣服,可您什么时候让您的孩子觉得紧张过呢?妈妈对我们的爱是那样的厚重,又是那样的深沉,即使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体会,又怎么会体会得完全呢? 一个周末,村里的大喇叭广播植树造林,号召村民去山上刨树坑,每个树坑三元钱。妈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挣钱的机会。我说我也去,妈妈笑着说:“在家好好呆着吧,看看书,马上要考初中了,学习最重要,再说,刨树坑那么重的活你怎么干得了呢。” 在妈妈的眼里,我总是个孩子,任凭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舍得让我去干体力活,可是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那时我已经十二岁了,因为先天继承了爸爸的高个基因,加上后天妈妈对我的精心照顾,我的身高已经达到了一米六,和妈妈站在一起一点儿也不显矮。 妈妈前脚走我便后脚跟了出去,到了山上,为了不被妈妈发现我找了一个离她很远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儿,我挥舞着手里的小镐,使劲地在山上刨着,小树坑看起来不起眼,可那下面都是坚硬的石块儿。炎炎烈日烘烤着我的肌肤,一会儿便觉得口干舌燥,后背上的皮肤在暴晒下开始脱落,手心里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血泡。如果你没干过那样的活你永远都体会不到那种痛苦,血泡破裂是钻心的疼痛,镐柄上沾满了我的血迹。一天下来,我刨了三十多个树坑,赚了一百多元钱,那才是真正的血汗钱! 晚上,妈妈看到我那血迹斑斑的双手才知道我去干活了,当她从我手里接过那一百多元钱时,心疼地对我说:“海海真的长大了,懂得给妈妈分忧了!八五八书房但是下次再也不能干这种活儿了,身体会累坏的!” 夏日的黄昏 的希望,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再不让妈妈像现在这样劳累。 每天放学后我都很晚回家,平时和小伙伴去山上捉蝎子,周末的时候去山里刨药材,积累起来卖钱。几个月下来,我们手里都有几百元钱了,别的小伙伴都买了自己喜欢的文具和自己爱吃的食品。而我则把手里的钱全部交给了妈妈,当时心里美滋滋的,自以为自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没想到妈妈竟然严厉地批评了我。妈妈对我说:“海海,你觉得自己能挣钱了是不是,可是妈并不开心,一个人在什么年龄要做什么事情,你在上学的时候把书读好妈才最高兴啊!” 当时我对妈妈的话似懂非懂,就我本性而言,我对文字性的东西特别感兴趣。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写字,经常是在夏日的黄昏,吃过晚饭,在院子里的小木桌上学习,当时无怪乎就是学习一些“上中下”之类的简单词汇,可我总是学得津津有味。我很擅长抽象思维,记忆力也不错,喜欢听故事,更喜欢给别人讲故事,把妈妈脑子里那有限的故事掏空后便缠着妈妈给我买故事书。在买书这方面,妈妈对我从来就是有求必应。那个时候文化知识多么匮乏啊,书店里只有几本童话集和连环画,在读完这些内容之后我就开始和高年级的同学找那些大块头的文学著作来看,比如《红岩》、《林海雪原》等等,我在四年级之后就开始看《西游记》和《水浒》那样的古典名著了,虽然不能全懂,但和周围小朋友讲起这些故事已经是头头是道了。 爸爸就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物,千山万水都没能阻挡住他寻找妈妈的脚步,我作为他的儿子,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他性格中的浪漫因素。爸爸在世的时候,家里的境况还算小康,爸爸过世之后,在妈妈的荫庇下我也没有太直接地品尝到生活的艰难,我曾在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童话世界中,满脑子都是美妙的幻想。妈妈虽然对我学习寄予了很大希望,但她更了解我性格中固执的一面,因此,只要她想让我做什么,总会用一种巧妙的方式引导我。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做记者,便参加了学校的广播站。我写的稿子最多,质量也最高,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和同学的赞赏,自己竟觉得飘飘然起来。我回家开始自己办报纸,妈妈给我买了各种颜色的彩笔,我一天到头在白纸上勾画自己的梦想,到后来真觉得自己成为一名作家了。慢慢地,我开始写小说,最初的时候写童话,到后来写自己在学校的生活。现在想起来,那些故事被我编得一团糟,而当我念给妈妈听的时候,妈妈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然后鼓励我继续写下去,那种得到别人认可的感觉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的美妙啊。 后来,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惠岩,我在前面提到的爸爸的好朋友,他在部队服役十几年后转业,先在迁安财政局工作,不到半年又被下派到我们镇搞锻炼,做挂职副镇长。一天,妈妈在市场上碰到了他,他一眼便认出了妈妈,热情地问起了家里的近况。一听说爸爸去世了,他非常震惊,责备妈妈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他去世你都不告诉我一声呢?”妈妈难过地说:“那时,我们已经离婚了。”当惠岩了解到所有的情况之后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慨,他对妈妈说:“你看你们母子现在生活多么艰难啊,到镇里找点事做吧,现在计划生育工作人手紧缺,你来这儿帮帮忙,看看以后有没有更好的机会。” 妈妈很感激地答应了,这种机会对妈妈来说太难得了,毕竟能有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在田地里辛苦地劳动。妈妈很珍惜这份工作,对此也投入了她最大的热情。那个时候,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的思想在农村还很有市场,重男轻女的观念也非常严重,计划生育工作难度很大。妈妈利用各种时间在广播里宣传国家的政策,有时间就去育龄妇女家做思想工作,可是效果并不明显。我们村里有一户人家,妻子生了六个女儿还不罢休,东躲西藏地打游击,结果再生还是个闺女,最终凑了个七仙女。镇里没有办法,便要求计划生育工作者深入各家各户了解情况,并广泛动员自己的亲朋好友参与进来,稍有风吹草动要及时地向上汇报。于是,经常有育龄妇女被自己往日的朋友“出卖”。计划生育工作得到了很大改善,不过代价也非常惨重,邻里矛盾迅速恶化,人们都疑神疑鬼,不知道周围哪一个人是政府的“特务”。妈妈在那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没有出卖过一个人,却经常成为别人怀疑的对象。 一天晚上,我们邻居家的女主人在睡梦中被人拖走了,男主人暴跳如雷。第二天早上,他找到我家,指着妈妈质问道:“你说,是不是你告的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们十几年的邻居,平日里好得像一家人,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狠心,她都已经四个月的身孕了,你这不是往死路上推她吗?”妈妈一脸委屈地解释说:“真的不是我说的,我压根就不知道你女人怀孕了啊。”男主人一听火气更大了,愤怒地吼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吗?你会不知道?鬼才相信你的话呢!村里还有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吗?为了点钱什么丧良心的事情都做,你们就干这损阴丧德的事情吧,早晚你会遭报应的!” 妈妈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啊,人家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本来就是“特务”集团中的核心人员,任凭自己怎么解释人家也不会相信的。如果是别人,妈妈完全可以把他赶走,因为自己做的工作完全符合法律和国家政策,可眼前站立的是一直和我们和睦相处、互相帮助的邻居啊!那是一家非常善良的人,在你有什么困难的时候他们总会第一时间赶来帮你,他家菜园里的第一棵白菜,果树上摘下的第一批果实,他都会拿来和我们一同分享,这样一个不是亲人又胜似亲人的好邻居,妈妈又怎么忍心去伤害他呢?何况他正在气头,整个人又在极度伤心中,此时说什么都有可能激化矛盾,妈妈只好沉默不语,最后男主人愤然离去。周围已经站了好多旁观者,有的人阴险地说:“敢情这婆娘无所谓,她有两个儿子呢,如果她没有儿子或者她的儿子死了,你看她着急不着急。”妈妈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心惊胆战,两个儿子是她生存下来的惟一希望,她不能容忍任何人诅咒他们,甚至妈妈还担心会不会有人在被逼急后怀疑是妈妈告的密,然后对我和弟弟下毒手…… 最后,妈妈思前想后和惠岩提出辞掉这份工作。惠岩感到非常奇怪,问妈妈为什么干得好好的突然就不干了呢。当妈妈一五一十说完自己的理由,惠岩被妈妈的爱子之心感动了,又给妈妈联系了另外一份工作,让她到镇敬老院去做护理员。 当妈妈到任后才发现敬老院里连个院长都没有,在那儿她既要做护理员还要做厨师,同时还要兼着清洁工的活儿。有七位老人需要照顾,每位孤独的老人都有自己辛酸的故事,他们经历过各种不幸,性格也非常孤僻。几任院长都因不堪忍受他们的折磨而辞职了,妈妈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走马上任的。当时院里的财政非常混乱,前几任院长几乎卷走了所有的财产,食堂里连多余的米面都没留下,大冷的冬天,院里竟然没有取暖用的煤,房间都没有生火,寒风从窗缝里钻进来,老人冻得蜷缩一团。当妈妈走进他们屋子的时候,他们都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盯着妈妈,那场景之悲凉真可谓是“惨不忍睹”。 最可怕的是不信任,那些老人彼此间不相往来,界限分明,妈妈想帮他们收拾一下屋子,他们还要像防着小偷一样防着妈妈。属于他们自己的任何一样东西都是好的,一根针线,一块布头,如果发现不见了就会满院子地骂街。名义上这里是敬老院,实际上更像一个精神病院。 第一天晚上,妈妈回家。我发现她手上青了很大一块,忙问是怎么回事,妈妈轻描淡写地说是骑自行车摔的,可是我把她的手抓近了一看,上面分明还留有牙齿咬过的痕迹。我劝妈妈不要再去做这工作了,妈妈却说等和老人们熟悉了就会好的。 那一夜,我浑身的骨头节疼得要命,可是我还是非常高兴,毕竟我第一次通过自己的劳动挣来了钱。我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我似乎更真实地看到了明天妈妈把敬老院里的每一个老人都想像成自己的亲人,并逐渐对他们产生了真正的感情。妈妈把从镇里软磨硬泡筹来的资金全部用来改善老人生活,买来蜂窝煤,改造了浴池,提高了伙食质量。那些孤寡老人对生活还能有什么样的奢望呢,也不外就是吃饱肚子,穿暖衣服,他们这些基本的生活要求得到满足后心情自然也就会好起来。妈妈把院里的每一分钱都用到了正经地方,也很快就得到了老人们的理解和尊重。看着眼前可怜的老头儿、老太太,只要有一点良心的人也不能再去喝他们的血啊! 为了改善老人的伙食,妈妈组织他们在院子里开辟了一小块菜地,在上面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蔬菜。那些封闭的老人逐渐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劳动之余也开始在地头互相聊天,享受温暖的阳光。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敬老院里冰冷的氛围也开始解冻。老头儿、老太太们都争先恐后地参加劳动,不再仅仅满足于种菜,他们开始养花,地域也拓展到敬老院的各个角落,整个院落的环境焕然一新。在相互的接触中,一对儿老人竟然撞击出爱情的火花,最终在妈妈的关心下两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虽然他们一年之后就双双故去,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一定过得非常幸福。妈妈在那些老人身上投入了太多的感情,甚至我都会有受到冷落的感觉,竟然为此和妈妈闹了一场矛盾。 以前妈妈无论有多么打紧的事也会准时给我们做饭。后来去敬老院上班,因为回家要一段时间,偶尔会回来得晚一点。开始,我特别不习惯和弟弟两个人呆在家里,偌大的房间显得空荡而失落,那种压抑的感觉,会使人的情绪不知不觉变得沮丧起来,因为一个让你心痛过的地方总会让你重温心痛的感觉。每次我都靠做饭来打发时间。慢慢地,弟弟开始迷恋上我做的绿豆粥,妈妈不在的时候他就会缠着我做。 有一次,粥已经做好了。在我往饭桌上端的时候,顽皮的弟弟一不小心撞翻了饭盆,滚热的粥落在我的脚上,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弟弟吓得呆住了,而我坐在地上,强忍着疼痛,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额头流了下来。人在受伤的时候心理又是异常地脆弱,正在这时,妈妈回来了,又是搭的惠岩的摩托车。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妈妈因为经常和惠岩在一起往来已经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我相信自己的妈妈,可是我实在不愿意听别人在背后胡乱地议论妈妈啊。 弟弟见了妈妈就像见了救星,大声地叫道:“妈妈,快来啊,哥哥的脚被烫伤了!” 妈妈听了赶紧跑进来,抓住我的脚看伤的情况,不住地责怪道:“等我回来做饭就好了,你忙活什么啊,看,受伤了吧,现在还疼吗?” 惠岩叔叔也跟了进来,关切地问:“林海,严重吗?我骑摩托带你去医院吧!” 我此时看了惠岩和他的摩托车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抽回自己的脚,忍着疼走进里屋,冷冷地对他说:“叔叔,你回家吧,没事别老往我们家来了。” 惠岩一下愣在那儿,脸腾就红了,妈妈生气地对我说:“你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怎么能和叔叔这样说话呢?” 我毫不服软地说:“我知道叔叔是好人,但是我不希望别人议论我妈妈!” 惠岩叔叔看了妈妈一眼,说:“不要和孩子生气,可能真的有人在胡说八道吧,我们确实应该注意一些了,看来还是林海提醒了咱们,好好照看一下孩子,我先回去了。”说完,骑上摩托就走了。 妈妈想再看看我的伤势,我没理她,妈妈重新做了晚饭,我也没吃。妈妈不再说话,家里陷入了罕见的沉默。其实,我一点都不怪妈妈,甚至我开始责怪自己,我知道我的无理取闹伤害了惠岩叔叔,同时也伤害了妈妈的自尊。我应该向妈妈道歉,至少也应该好好地和妈妈说话啊,我很想那样做,可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没有想到这种沉默一下保持了三天,结果妈妈坚持不下去了。晚上,临睡前,妈妈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眼泪掉了下来。弟弟缩在妈妈怀里像受惊的小动物一声不吭,家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我小声地对妈妈说:“妈妈,您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一直都想向您道歉呢!” 妈妈没有回应,反而眼泪流得更厉害。看着妈妈如此难过,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我对妈妈说:“妈妈,您要是难过就骂我打我吧,只是求您不要再哭了,好吗?” 妈妈擦掉脸上的泪水,一把搂住我说:“傻孩子,我不是和你生气,我是在和外面胡说八道的人生气啊,我知道我自己的儿子是相信我的,是妈妈对不住你们,我坐你惠岩叔叔的摩托是想快点回来,好给你们做饭啊,我是怕你们在家挨饿呀!” 后来,我多次想起这件事情,孩提时的我是多么地不懂事啊! 妈妈在艰苦的生活中早已习惯了坚强地面对一切流言蜚语,外人的恶意中伤对妈妈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只有自己儿子对自己的无端怀疑才会让妈妈感到真正伤心啊! 那个时候,我怀着一种对妈妈深深的愧意开始在很长的时间里听妈妈的话,每天都认真学习,按时完成作业,把考试当成了一项向妈妈表示歉意的方式。在小学,稍微努力成绩就会有很大起色,结果,在升初中的全镇联考中我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当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后,她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晚上,妈妈给我做了最丰盛的饭菜,那是爸爸去世后我们度过的最快乐的一天。 我就读的中学,是一所花园式的学校。它坐落在我们村头,前面是102国道,背后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东西两侧是连绵不断的田地。春秋两季,校园里绿树林立,鲜花盛开。墙脚下生长着成片的樱桃树,在夏天,树上挂满了红白相间的果子,让人看了赏心悦目,品尝起来更是酸甜可口。 可惜,我们入学的时候已是初秋天气,早就错过了吃樱桃的最佳时节。 我们报到那天,碰巧下了一场大暴雨。雨过天晴之后,地面上布满了积水,空气显得非常清新。来自全镇各个村子的同学在黑板报上找到自己的班级后就开始了自由活动。同龄人的心是相同的,更是相通的,大家在经历了短暂的接触后很快就成为了好朋友,互相追逐打闹起来。 我避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教室的后面,那里有两张乒乓球桌,几个人正在那里玩得汗流浃背。那是我最喜欢的运动,即使不能上场,看看也是一种享受。 在台上打得正起劲儿的那位显然是老师,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个头不高,脸庞清瘦,英俊而有朝气,可球技实在一般。他的对手肯定是位学生,一直在有意地放水让球,但他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玩得兴高采烈,完全陶醉在一场又一场的虚假胜利当中。最后,他的对手可能实在太郁闷了,又看到我在旁边跃跃欲试,便问:“同学,你来打一局吧?”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赶忙跑过去,接过球拍。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也不知道那个老师是谁,上场就使出浑身的绝技,连抽带削,很快把他打得丢盔卸甲、气喘吁吁。最后,我用尽全力给他来了一记大力扣杀,他已经完全被我的气势压倒了,在接球的过程中脚下一滑,竟然“扑通”一声跌倒在泥泞的地面上,浑身是水,遍体泥浆,那样子真是狼狈至极。周围的同学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想:完了,这下可闯祸了。 没想到那个老师脾气倒很好,他站起身,笑着对我说:“好你这个小家伙,够狠啊,不过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看着他那滑稽的样子,我强忍着笑容说:“我是新生,你是老师吧?” 老师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几班的?我就是你们新生的班主任。” 啊?不会是我们班的吧,我真是有点害怕,我让他出了这么大的洋相,千万别是我们的班主任啊。 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是一班的,叫林海,您是我们班主任吗?” “一班的啊,”那位老师很遗憾地说,“我是二班的班主任,我叫侯永生,以后叫我侯老师好了。我教你们思想政治。” 我一听他不是我的班主任,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他朝我笑了笑,跑回宿舍换衣服去了。 侯老师一走,球场立刻活跃起来,学生们在一起玩才是真正地放松啊,也许是战胜了老师后士气大震,任凭其他同学对我展开车轮大战,我在台上依旧悠然自得、连连得手。看着一个个的对手成了自己手下败将,心里就别提有多高兴了。 突然,在旁边看了很久的一个小女孩儿开口说话了:“让我和他比试一下吧。” 我看了她一眼,她同时也正在用顽皮的眼神注视着我。那是一张很清秀的脸,说不上特别漂亮,但在眉宇之间绝对有一股灵气,短短的头发,细细的眉毛,高耸的鼻梁,微微前突的嘴巴,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她对我友好地点点头,说:“我先开始啦。” 开始的时候,我有意地减轻自己手上的力量,对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女孩怎么能下得去那样的重手呢?几个回合下来,我发现自己大错而特错了,眼前这个小女孩儿显然受过正规训练,举手投足轻松而优美,她比较擅长高拉弧圈,球的落点古怪刁钻,在技术上比我强很多,我虽然倾尽全力,但还是连输三局。 这时,铃声突然响起,新生开始进教室了。对面那个女孩儿放下球拍,赶紧往回跑。看着她的背影,我竟然觉得怅然若失。眼看她就要消失在墙壁前面时,她突然回过头,大声地对我说:“林海,我在二班,有时间记得找我打球啊。” 当我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二班班主任侯老师站在那里。我连忙对他说:“老师好!”然后想进教室,没想到他一把抓住我,很得意地说:“和我走吧,我刚才和你们白老师说过了,把你要到了我们班。” 侯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玩起来的疯狂劲儿一点不亚于我们这些小孩子,因为共同的爱好我们很快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和他在一起,我总是很放松,进入他的宿舍就如同回到自己的家一样。那个人非常有内涵,和他相处时间久了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对他萌生崇拜。他知识面非常宽泛,在他的床头堆积的都是尼采、康德等西方哲学家的著作。清晨,我们经常发现他一个人坐在宿舍前的小板凳上,捧着一本书,读得如醉如痴,那简直是我们学校最独特的一道风景。有时,我也会蜻蜓点水似的浏览几页,里面的各种新奇的观点与我们课本上讲的截然不同,那是我们那个年龄所理解不了的。 也许是年龄相差不大,侯老师非常随和,他在我们面前从来不以师长自居,就如他自己所说,他把我们每个同学都当作自己的弟弟妹妹,他就像一个兄长那样关心我们,我们又怎么会不爱戴他呢? 学校外面有一大片苹果树,春天果树开花的时候我们集体去那里照相,秋季果子熟了的时候我们也会集体去偷吃,那家主人是拿我们无可奈何的。有一次,一个同学竟然建议道:“侯老师是咱们的铁哥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咱们吃得这么美也不能忘记老师啊,我们应该给侯老师也偷一篮子。”同学们居然同声附和,当我们把苹果给侯老师的时候,他显得非常高兴,说:“谢谢,我正想吃水果呢,这苹果是富士吧,个头儿真大,颜色也很好。”突然,他又问道:“这是谁家的啊?”大家顿时傻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最后,我只好如实说:“是我们偷来的。”弄得侯老师哭笑不得,东西他收下了,但告诫我们说:“下次再也不许这样做了。” 因为深受老师青睐,我被任命为班长,在排位的时候我恰巧又和与我打球的那个女孩子同桌。她叫“冬云”,个性非常鲜明,是一个你见了第一眼便会终生难忘的人。她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聚精会神,做起作业更是一丝不苟,然而如果到了课余时间,她会马上变得异常活跃,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很快,她就成为班上最讨人喜欢的人。那个时候,整个班级的氛围非常地融洽,大家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似的相处,直到现在我还会经常想起那段时间,在老师和同学的宽容与关心下,我终于彻底地摆脱了悲伤的情绪。 在和冬云同桌的日子里,她日益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她经常从家里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零食,而且会像一个小妹妹那样关心我的生活。我最大的缺点就是自己的东西摆放无序,抽屉里面总是乱七八糟的,用妈妈的话说整个一个杂货铺。自从和冬云同桌之后,她经常会帮我收拾好。我没有和她说过感谢的话语,但那份情谊我会永远记在心底。冬云从小在部队长大,突然到了农村,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一放学她便缠着我围着学校四处走。学校有一块儿责任田,里面种满了葡萄,有专门的人员负责看管,可是从第一粒葡萄变红开始我们就经常在那里徘徊,每当看管人员不注意的时候,我便飞身入墙,摘下既定目标就跑,然后和冬云一起快乐地分吃。那种做贼的快乐惊险而刺激,让我们乐此不疲。 每到秋天的时候,学校都有勤工俭学,放上几天假,同学们走到田地里去拾取村民丢失的作物。有的去挖红薯、花生,有的去捡玉米和高粱,而冬云总是跟着我。我拿着小镐走在前面,她拎着口袋跟在后面。有一次我正在一片玉米地里寻觅,突然听到冬云在背后一声尖叫,我回头,原来在她脚下窜过一只田鼠,冬云吓得一动不动,张大了嘴巴傻傻地看着我。等我跑过去的时候,那只田鼠早就飞快地钻进了洞里。我突然灵机一动,田鼠洞里会不会有粮食呢,如果挖下去也许会大有收获啊。我和冬云一说,她立刻被我的想法打动了,于是我们专门在种植小豆的地里寻找,见到田鼠洞便开挖。那些田老鼠狡猾得很,把自己的小窝搭设得非常隐蔽,弯弯曲曲,还经常有假的通道来迷惑我们。有时我们要挖很深、很远,但只要坚持到最后,找到它们的储藏室,你就会发现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田鼠是一种非常贪婪的动物,它会在秋天储备大量的食物,我们曾经在一个田鼠洞里挖到整整三公斤小豆。别的同学忙活一个星期都赶不上我们挖一个田鼠洞的收获。 我们的生日比较接近,她比我晚出生三天。我过生日的时候她专门在城里给我定做了一个蛋糕,那个晚上我们全班在一起共享了一个快乐的烛光晚餐。她过生日那天,同学们送给她各种各样的礼品,堆满了她的课桌。她兴奋地翻来翻去,看个没完,而我则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直到放学时,我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褐色的小纸袋,递给冬云道:“送给你的,祝你生日快乐!”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个时候出手,接过后好奇地问:“什么呀?”等她打开一看,里面装得满满的小红枣。在她生日前一天,我在放学后走了十多里的山路,在野外的酸枣丛中经过千挑万选摘下了这些小红枣。它们现在乖乖地躺在纸袋里面,一个个红得那么耀眼,冬云一把抓过我的手,看着上面被树刺扎出的累累伤痕,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抓起一个小枣,放到嘴里,轻轻地咬了一口,细细地品尝,真诚地对我说:“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十三四岁的孩子,在感情上会有一种朦胧的感觉,那个时候冬云就像我的影子一样伴随在我身边。同学们都认为我们两个在早恋。无论班里有什么活动,我们两个都会被一起推向前台,新年晚会的时候我们一起主持,表演节目的时候我们一起对唱。在这种长时间的共同生活中我们逐渐能够读懂对方的每一个眼神,能够倾听对方内心的声音,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是我非常快乐、非常轻松的一段时间,我就像一只意外飞出笼子的小鸟,陶醉于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在班上,我有好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畅想美好的将来。一群在农村长大的孩子,眼前只是巴掌大的天空,但是我们通过书本了解到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放学后,我们几个人一起去爬山,踩着柔软的青草地,一步一步登到最高点,任凭山风吹打着自己的脸庞,自上而下俯视校园,油然而生一股豪气。我们会互相鼓励着说:我们还年轻,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资本,只要我们肯努力,再大的理想都有可能会实现。 到了冬天,我们组织了学习小组,每个村子的同学晚上都到一起集中学习,我家就是一个据点。 农村孩子改变自己命运的最佳途径就是考学,每位家长对自己孩子读书都投入了最大的热情。我们小组六个人,上进心都很强,吃过晚饭就来到我家,在我的房间里认真读书。偶尔我们也会描绘一下自己理想中的未来,有的同学希望自己能考上师范,做一个老师,有的则希望能读高中,将来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那时我们的想法非常的简单,就是想跳出农村那个狭小的空间,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里施展一下自己的手脚。出身决定了我们不努力就要永远地定格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只有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汗水才有可能获得成功。妈妈对我的学习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我们经常读书直到深夜,无论第二天工作有多忙,妈妈都会陪我们到深夜。当我们读书觉得饿的时候,无论多冷的天,妈妈都会下厨房给我们做各种各样热气腾腾的面点。我的一个表情都会直接影响妈妈的心情,因为在学校有更多的小伙伴,我在家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妈妈的存在,一天到头和妈妈说不上几句话,可是妈妈一如既往地在关注着我啊。 那个冬天,我好多同学的手都被冻伤了,我也没有幸免。开始的时候,只是手背有点红肿,特别地痒,发展到后来,红肿的部分裂开了口子,经常疼得我晚上睡不着觉。那真是疼在我手上,痛在妈妈的心头。妈妈给我买了厚厚的棉衣,给我做了厚厚的手套,可是没有任何的效果,口子越裂越大,以致于手套上的毛经常会和伤口粘在一起,一碰就会有一种撕裂肌肤的疼痛。妈妈四处寻找治疗冻伤的偏方,她曾用雪给我擦洗伤口,当我的手变得红润的时候,妈妈的手已经肿得像个馒头。最后,不知妈妈从哪里听说用冬天地里的茄子根熬汁烫手效果很好,她便去菜园里,拨开地面厚重的积雪,挖了好多的茄根,每天晚上都要给我烫手。在妈妈的精心呵护下,我的伤口逐渐愈合,别的同学看了都惊奇不已,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妈妈在背后对我的照顾呢? 有的时候,侯老师会冒着凛冽的寒风来我家家访,妈妈会问老师很多关于我的情况。我间或会听到一点他们的谈话,其实,妈妈一直都在关心着我的成长,妈妈最害怕的就是我自闭,当她知道我在学校和其他同学能够非常融洽地相处后欣慰不已。侯老师通过妈妈的介绍加深了对我的了解,妈妈通过侯老师也知道了我更多的在校情况,在妈妈与老师的共同关注下我自由自在地成长着。 在初一麦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情。 那一年风调雨顺,我家的三亩麦子长势喜人,可是一到收割的季节,劳动量也大得惊人。妈妈白天要到敬老院上班,地里的农活就靠早晚来干。早上,妈妈总是两三点钟就要起床,每次她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惊醒我们,一个人走那么远的山路去地里干活,天刚发亮的时候还要回家来给我们做早饭。在长期超负荷的劳动下妈妈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人也神情恍惚起来,终于有一天,妈妈因为拿工具时发出声音而弄醒了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每个早上对妈妈来说有多么辛苦。我挣扎着起来,坚持着要和妈妈一起去干活。清晨三点钟是人一天中最困的时候,当时我的眼睛都睁不开,洗上一个冰凉的冷水脸,大脑才有一点知觉。推开门,外面一团漆黑,拿着工具,走到地头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借着新一天第一缕亮光我们便开始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 小麦有半人多高,长得密密麻麻,麦芒扎在胳膊上是钻心的疼痛,我们一只手抓住麦秆,一只手挥舞着镰刀,在潮湿的麦地里艰难地前行,就这样辛苦一个早上也只能收割一垄。第一次走到田间,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劳动,我才真正是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妈妈的辛苦。几年之中,家里的劳动都压在妈妈一个人身上,她从来没和我们说过一声辛苦,我今天干这么一点活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和妈妈谁也不说话,只是埋头干活,她偶尔瞅我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怜爱,我更觉得辛酸起来。我们一直干到天色发白,一看表才发现时间不早了,于是我没有吃早饭,匆匆地赶到学校,但终究还是迟到了。 那是我第一次上早自习迟到,当我走进教室,腿角还在滴水,鞋上沾满了泥浆。 冬云悄声问我道:“大早上的去哪儿疯了?怎么这么狼狈啊?” 我很随意地说:“去干活儿了,早上割了半亩地的麦子呢。” 她并不了解我的家境,不解地问:“不用这么辛苦吧,白天没时间吗?” 我和她解释道:“我家就我妈干活,特辛苦,我多做一点,我妈就可以少做一点啊。” 她又问:“那你爸爸呢,他不干活儿吗?” 我沉默一会儿,咬了咬嘴唇,对她说:“我爸已经去世了。” 冬云不再言语。 上午 第一节课过后,侯老师突然把我叫到他宿舍,微笑着问我:“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我低着头说:“知道,今天早自习我迟到了,因为家里有点儿事,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侯老师说:“我不是怪你,我听惠冬云说了,你早上三点钟就去地里干活,家里面就你们母子三人,很辛苦,可是咱们有好多同学啊,今天你带我们去地里看看,明天早上大家一起帮你干,人多力量大嘛。” 我连忙推辞道:“老师,谢谢您,不过不用了,起得太早,而且,我们很快就干完了。” 老师还要继续坚持,但还是被我婉言谢绝了。我知道这种特殊的家庭情况就决定了我们要过一种特殊的家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外力可以倚重,只有靠我们自己去开拓自己的生活。亲戚和朋友只能帮得了我们一时,却帮不了我们一世。和妈妈一起度过的这段生活虽然很艰苦,可它在很大程度上磨练着我的意志,这段痛苦的经历虽然不堪回首,但它对我一生却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 第二天早上,我们依旧在那个时候起来,我的胳膊酸得动不了,前一天的劳动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击垮了我,但是一种信念在支撑着我,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去那样辛苦,在与生活的风风雨雨抗争的过程中,我一定要陪在妈妈身边,即使我帮不了她什么忙,我就是站在那里对她也是一个心理上的安慰啊。我没想到的是,当我打开房门,见到了一个异常壮观的场面,我们班所有的同学都集合在那里,当时只有早上三点,天知道他们是几点起来的,他们都骑着自行车,脸上挂满了倦容,这些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无论哪一个在家里都被父母视若掌上明珠,为了给我们干活竟这么早就起来,这是多么珍贵的友情啊。他们一看到我走出来便热情地挥舞着镰刀向我招手,那个感人的场面永久地定格在我的记忆当中。 我带大家来到那块地里,同学们下了车便投入到劳动当中。有的同学非常娴熟,有的则是第一次下地干活,但每个人都非常卖力,整个地里都是“刷刷”的声音。赶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三亩地的麦子已经被大家割完、捆好了,堆在田间,如果要我和妈妈两个人干,最少也要一个星期的时间啊。妈妈想留他们到家里吃饭,可是他们登上自行车,向我们挥了挥手便飞快地离开了。望着他们逐渐消失的背影,那种同学间互帮互助的友情像电流一样传遍了我的全身,一个人,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你给他一点温暖他都会铭记一生。 回到家后,妈妈很高兴,她对我说:“看到这么多同学帮你,我非常地开心,这证明你人际关系处理得很好,是一种做人的成功啊。” 事实上,每当我的同学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总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这是我接受教育的结果,更是受到妈妈身体力行的影响。我小的时候,家境非常困难,妈妈总是在生活中节约每一分钱,她经常是早上做一盆粥,然后分成四块,早晚各一块,中午吃两块,日子过得非常艰苦。一个深秋的早晨,妈妈打开大门,发现面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他大概六十多岁,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里散落着灰尘,显然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走来的。他手里捧着一个破旧的瓷碗,用一种外地口音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我们什么也听不懂,但毫无疑问,他在请求我们给他一点吃的东西。那个时候的乞丐通常被人称为是“要饭的”,现在想来那个名词用得非常贴切,他们没有别的奢望,只想得到一块窝头、一杯热水,填饱自己的肚子,能够支撑着自己继续流浪下去,与当今社会把乞讨作为致富手段的假乞丐截然不同。 妈妈赶紧叫我出来,给他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粥,碰巧这个时候过来一个卖油饼的小贩,妈妈买了两张,一张留给我,然后把另一张盖在那个老头的饭碗上,那个老头显然有点受宠若惊,连声道谢,我们邀请他进屋吃完再走,他连连摆手,走到一个堆满柴草的墙角,贪婪地吃了起来。我关门的那一瞬间,老人可怜的样子深深地印入了我的脑海。显然,这也是一个可怜的人,他或者是丧失了亲人,或者是遭遇了自然灾害,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四处流浪,对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我们有什么理由去唾弃他,去轰赶他呢,给他一点力所能及的关心对我们又有什么损失呢? 以后,每当我遇到我认为需要我帮助的人时,我总会伸出援助之手,对自己也许是举手之劳,可对他来说也许就是莫大的帮助,而且助人为乐、与人为善,本来就能带给我们一种天然的快乐。 临近期末考试的一天,突然天降暴雨。下课的时候,外面雨流如注。我穿上雨衣,奔跑出去,在经过一班门口的时候我很偶然地往里面一看,发现有个小姑娘正趴在窗台前向外张望。我认识那个小女孩儿,她叫董艳丽,学习非常出色,每次考试在他们班总是名列前茅,而且人长得特别漂亮。夏天,她穿一身白色的裙子,走在校园里,飘飘然,真有一种仙女临凡的气质,只是她的一只手先天神经萎缩,略有残疾,一些早熟的同学经常在她背后议论,称之为“断臂维纳斯”。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小女孩,同时显得颇为清高,举手投足都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魔力。她家离学校很远,这么大的雨她肯定无法回家,我便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回到家,我和妈妈一说,妈妈马上又做了一份。我吃完后,把那一份带到学校。当我顶着倾盆大雨走进一班教室,把饭盒递给董艳丽时,她自然非常意外,同时也非常感动,连声对我说谢谢。从那天起,我们就成了特别要好的朋友。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整个年级里我第一,冬云第二,董艳丽第三,当时真是非常高兴。不过,因为我和冬云同桌,而我们的成绩偏偏又相差不多,更为甚者,我们错的题目都基本一样,因此,许多同学,包括一部分老师都认为在考试过程中可能我们有“互相帮助”的行为。但是谁又能想到,正因为我和冬云同桌,所以我们的知识结构基本一样啊。当冬云听到这种议论后非常生气,找到了侯老师,侯老师笑着对她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既然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何必惧怕别人的议论呢?” 几天后,学校开家长会,要妈妈作为学生家长代表发言。我和妈妈一说,妈妈显得非常紧张,她对我说:“我没什么文化,不会说什么,再说,当着那么多人我还会紧张,和老师商量一下,让别的家长去说吧。”我一听,心想那怎么成呢,对妈妈说:“妈妈,这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给您争取来的机会啊,再说,有什么不敢说的呢,我成绩最好就说明您教育得最好,您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要有任何的顾虑。”妈妈听了我的鼓励非常高兴,她抚着我的头,自豪地说:“好,看儿子多给我争气啊!” 在妈妈的心中 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就坐在妈妈身边,旁边的大红榜上登着我们的成绩,好多家长都羡慕地对妈妈说:“你真生了一个好儿子啊。”妈妈显得非常局促,紧张地和别人应付着,没想到轮到妈妈发言的时候,她突然变得异常能说,她在前面讲起我来滔滔不绝,语气中充满了对儿子的殷切期望与深深的爱意,妈妈从我的学习讲到我的生活,从现在回忆到过去,当讲到我从小就没有父爱的时候,妈妈哽咽起来,在妈妈的心中我始终是完美的,妈妈能想起的都是和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她永远也不会提及一点我曾带给她深深的伤害。我在台下坐着,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随着妈妈的话语,以前的种种生活都在我的脑海里重现,妈妈受过的莫大屈辱和她对我们深深的爱一起涌上我的心头。妈妈就这样一直讲了半个多小时,在座的家长们听得非常投入,现场鸦雀无声,当最后妈妈发言完毕时,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好多家长眼睛里挂满了泪花。 散会时,许多家长把妈妈围了起来,对我们艰苦的生活充满了同情并送上了真挚的祝福。我意外地发现惠岩叔叔也在旁边,冬云像只小鸟一样偎依在他的怀里。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冬云就是他的宝贝女儿。惠岩拍拍我的肩膀,以一种对大人说话的口气说:“好孩子,真争气,继续努力,有你这样一个儿子,你爸爸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地笑的。”我感激地看着他,使劲儿点了点头。 美好的生活总是短暂的,我们升上初二之后,班里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先是侯老师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被调到城里的实验小学。现实就是这样,当一个乡镇中学费尽心血培养出一位优秀的老师,城里的学校很快就会把目光瞄准他,以优厚的待遇和更为广阔的发展前景做诱饵将其挖走。侯老师对我们是有感情的,从他离开学校时对我们眷恋的一顾就能看出来。冬云也走了,她和她爸爸一起走的,那时乡镇合并,惠岩叔叔正好挂职任期已满,被县里一纸调令调到县里任财政局局长。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在乡镇合并中,敬老院搬迁到了另一个镇的镇政府所在地。妈妈当时非常为难,如果跟过去,那么就只能每个星期回一次家,不能像现在这样天天看着我们,可是如果不过去,她又舍不下那些老人,而且家里也确实需要那份收入来源啊。思考再三,妈妈决定过去,让我和弟弟住在外婆家。 外婆家条件不错,外公原来在镇政府做厨师,烧得一手好菜,退休后,自己也非常懂得生活,深谙养生之道,如果不是舅舅的生意一落千丈,他们本应该有一个安乐的晚年。我只有一个舅舅,他曾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外公对外炫耀的资本。舅舅小时候学习很好,中专毕业后被分配到镇信用社上班,工作轻松,待遇也不错,在乡下生活堪称富足。不过,舅舅天生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在改革开放初期,他便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商海。他先从单位贷了一大笔钱,与人一起承包了个砖厂。最开始,厂子效益非常好,简直可以说是财源滚滚。两个人在数钱的同时没忘记享受生活,男人有钱就变坏这一准则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准确的体现。他们开始过上一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日子,男女关系也非常混乱,任凭谁说也听不进去。但好景不长,砖厂很快因管理不善而陷入困境,资金周转不开,大量贷款偿还不上,发展到最后连企业正常运转的钱都没有了。舅舅便开始打外公的主意,先是把外公的积蓄骗了出来,随后每个月都领走外公的退休金,外公家的生活一下子困顿起来。 那时,社会关系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动。总设计师在南巡讲话中要求全国人民胆子更大一些,改革的步伐迈得更快一些,并从根本上打破了束缚人们许久的思想牢笼。作为首都周边地区,我们那儿直接体验到了政策的效力,各种石灰窑、小铁矿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新的观念迅速地改变着小乡村的传统生活方式,人们的金钱观念一天重过一天。 有一件事情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就是舅舅向妈妈借钱。妈妈当时非常为难,因为明知道借给舅舅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啊。妈妈对舅舅说:“家里这点钱都是我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将来要供孩子读书,说什么也不能借给你。”舅舅一点也不理解妈妈当时的心情,还为此和妈妈争吵起来,但妈妈在原则的问题上不会有任何让步,最后舅舅恼羞成怒,一甩袖子走了,妈妈一个人在家里黯然伤神,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金钱的魔力,在它面前,亲情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我看了舅舅就烦,舅舅瞧我也不顺眼,在外公家住的那段日子,舅舅经常用言语来刺激我。那个时候,我正处在青春发育期,饭量大得惊人,有一天外公家做包子,我吃了五个还没感觉到饱,伸手再去拿的时候,就听见舅舅小声地嘀咕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真是个饭桶。”当时我就觉得自己血往上涌,脸“腾”地红了,我的自尊心被冲击得粉碎,我吃着那个包子就像吞咽石头一样地艰难。在自己的外公家,我真实地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感觉,离开妈妈的日子,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度日如年。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妈妈在做饭的时候也习惯了我在她身边喋喋不休,可是在外公家,我每天都很沉默,那种压抑的氛围几乎让我感到窒息。 最让我无法容忍的是外公迷上了打牌,而且一玩就是通宵。我经常劝外公不要和别人赌钱了,可他就是听不进去。终于有一天,他们再次凑到一起,一直玩到夜间十二点还不休息。我躺在一边,困得要命,却怎么也睡不着,突然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同妈妈和弟弟在一起祥和而温暖的时光,我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我迅速地穿上衣服,跳下炕,愤怒地对他们吼道:“你们玩吧,我走,我走还不成吗?”然后飞快地向外面跑去。 那个时候是初冬,午夜的空气冰凉,我穿得又单薄,在黑夜中摸索着小路,充满悲情地前行,好像离开妈妈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全部涌上心头,我毫不理会追出来的外公的呼叫,飞快地跑着。两个小时后,我来到了妈妈的单位。当我砸开大门的时候,妈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惊恐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话没出口,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当妈妈听完我的倾诉后不断地安慰我,安排我进屋睡觉,虽然是在那样一个陌生的环境,可是因为妈妈在我身边我觉得睡得是那样的踏实。 一个小时过后,外公迈着蹒跚的脚步赶来,老人几乎被冷风吹得失去了知觉,可他担心我在路上出现什么意外,还是坚持着赶来,妈妈一看外公憔悴的样子,同样也是心疼不已。外公看着我,难过地说:“孩子,这么冷的天你跑什么?你不想我玩我不再玩也就是了,我保证再也不玩了,明天和我回家吧。” 看着外公疲惫的样子,我突然感到非常惭愧,是自己不懂事让外公在深夜奔波了三个多小时,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捕捉到了他对我的关切,可是这远远不及妈妈更能给我那种安全感与依赖感啊。 我会长时间地留在学校,即使没有心情看书,独自一人看着太阳落山也别有一番滋味。 一个黄昏,我坐在教室前面的围栏上,前面是一座假山,上边的花草已经枯萎,此时已是深秋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斜长的影子,我扭头,原来是董艳丽,她手里拿的居然不是书本,而是针线,正在认真地织着当时非常流行的白线围巾。 “林海,是不是想你的同桌了?”她靠在围栏上,很平静地问。 “不是,”我笑着说,“恰恰是你提醒了我。” “哼,别觉得我不懂你的心思,看你那痴迷的样子就知道你在想心上人。”董艳丽轻轻地咬着嘴角,很自信地说。 “心上人?哈哈。”我瞪大了眼睛,顽皮地对她说,“你是在给你的心上人织围巾吧。” 我原本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董艳丽的脸“腾”地红了,她皱着眉头说:“你真够讨厌的。”然后飞快地跑开了。我不禁想,难道这么乖的孩子也早恋了? 周末的时候,该我打扫卫生,当我收拾完教室,突然想去找白老师汇报一下班里的情况。 我来到白老师宿舍门前,发现门虚掩着,顺手一推,便走了进去,我吃惊地发现白老师和一个女孩紧紧地抱在一起,倒在床上,正在疯狂地接吻。我当时有点懵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白老师一抬头,看到了我,赶紧把那个女孩推开,从床上爬了起来,那个女孩一回头,我发现她竟然是董艳丽,在旁边书桌上堆放一团的正是她前两天织的围巾。当我醒过神来,连忙退了出去,就像在做梦一样。 这件事我并没有太在意,我这个人就这样,别人认为正常的,我要怀疑,而别人认为反常的,我倒觉得无所谓。难怪前些日子董艳丽一副快乐小女人的样子,原来是找到了她的白马王子啊。白老师一直是一班的班主任,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写得一手好字,他教我们语文,在课堂上总是旁征博引,滔滔不绝,才华横溢,风流多情,是男生模仿的对象,更是女生梦中的情人。董艳丽在同学面前一向孤傲清高,也只有白老师才会赢得她的芳心。 开始,白老师见了我总是显得不自在,董艳丽在我面前更是躲躲闪闪。时间久了之后,她竟然把我当作可以倾诉衷肠的朋友,因为我是学生中惟一知道她心中秘密的人。 一天,董艳丽和我趴在假山外的围墙上,观察着里面游动的小鱼,她突然对我说:“林海,你觉得白老师人好吗?” 我看了看她,她一脸幸福的样子,我说:“当然好了,简直是男人中的极品。” 她翘着眉头说:“什么男人,我看白老师充其量就是一个大男孩儿。” 我笑了笑,没说话。 董艳丽停了一会儿又说:“林海,你会保守这个秘密吗?” 我点了点头。 她感激地看着我说:“我不是一个坏女孩儿,将来我一定会嫁给白老师的,他说一定会娶我。” 看着她那陶醉的表情,我甚至开始和她一起憧憬未来。 可是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白老师竟然要结婚了,他的结婚对象当然不是董艳丽。 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顽固地认为这是个谣言,可是终于有一天白老师没有来上课,代课的老师确定地对我们说白老师和他的妻子旅游结婚,度蜜月去了。 白老师一身轻松地走了,可是他也许没有想到在学校有一个女孩子整天以泪洗面。 每一个黄昏我都会发现董艳丽在操场上茫然地散步,在白杨树下盯着落叶发呆,上课的时候她总是双目无神,下课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活力,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的精神,与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知道她的苦楚,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有一天,我鼓足勇气,走到她身边,轻轻地对她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努力把他忘掉吧。” 董艳丽回过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好久之后,突然伏在我的肩头失声痛哭。 我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她的鼻子在我耳边不停地翕动,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也许是我知道了她太多的秘密,也许她一直就把我当作朋友,一个女孩离我如此之近,肌肤相亲,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我拍拍她的后背,安慰她道:“不要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 她机械地重复道:“没有,没有,永远都不会过去的。”好久之后,她突然对我说:“林海,我已经不是一个女孩儿了,是他使我成为了一个女人。”说完,她整个人就垮掉了,再没有一点力气,完全瘫软在我的身上。 一个月后,白老师回到学校,经历了爱情滋润的他更显得风度翩翩、神采奕奕。可是我看他的眼光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我开始从骨子里鄙视他,在我看他的每一个眼神中都能流露出那种不屑。开始的时候,他曾想过接近我,可到后来,为人师的尊严占据了上风,他开始以同样的冷漠回应我,并且经常在课堂上给我出难题,看到我难堪,他总是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的样子。 董艳丽变得更加沉默了,一个原本就略显忧郁的女孩儿在情绪低落时更加楚楚动人。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自己是否喜欢过那个女孩子,也许正是她一脸忧伤的样子打动了我。 每个黄昏我都靠在假山前面的围栏处看书,她也总会准时地来找我。我们很少说话,即使四目对视也很偶然,但我还是固执地相信我能读懂她嘴角发出的每一个声音。 那是我的初恋吗? 我不知道,可是几乎学校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那样认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旁边走过的每一个人眼神都是怪怪的。我从来不习惯向别人解释什么,如果说命中注定我要承担太多的不幸,那么我还会在乎这小小的挫折吗?有些平日里很好的同学开始劝我减少和董艳丽的接触,我每次都以沉默作答。慢慢地,我的朋友也开始疏远我,老师变得讨厌我。我是那样地厌烦老师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对我指手画脚,特别是白老师卑琐的行为使我对所有的老师都充满了偏见。那是我在十几年求学过程中最众叛亲离的一段时间,我成了我所在中学里最叛逆的人。 终于有一天我和白老师的矛盾彻底激化了。 那已是深冬时节,天降大雪,全校师生一起扫雪。自从侯老师调走后,白老师就兼任我们的班主任,但他对一班的感情总是更深厚一些。那一天分扫雪任务时,我们班的同学就觉得白老师厚此薄彼,把最难扫的地段留给了我们,大家满腹牢骚地干完活后交工,没想到白老师居然对我们说不合格,要重新打扫一遍。要知道那可是寒冬腊月啊,站在外面几分钟人都要被冻得失去知觉,居然还要我们返工。同学们马上炸了锅,乱成一团。白老师走了过来,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一通骂,最后对我说:“如果放学之前完不成任务,你们谁也不许回家!” 我看了他一眼,外表总是那么道貌岸然,我真是觉得恶心到了极点,但自己也不想为别人出头闹事,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向教室走去。白老师看我没理他,估计觉得老师的尊严被冒犯了,他在我后面大声叫道:“林海,你给我回来。”我看都没看他一眼,继续走我自己的路。他被惹恼了,飞快地跑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我一回头,拽住他的手腕,把他的胳膊狠狠地甩了下去,没有想到白老师居然乘机抬腿踢了我一脚,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泥浆,落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个重重的鞋印。我当时就急了,扑上去对他拳脚相加,他也毫不示弱,与我撕扯在一起。我们两个人打成一团,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最后我们被同学拉开时,他还一脸的挑衅。突然有个女生在旁边叫了一声:“林海,你的鼻子流血了。”我用手一摸,果然沾了我一手鲜血。我的血性被进一步激发出来,从地上拣起一把铁锨,劈头盖脸地向白老师砸去,他没想到我会如此凶狠,拔腿向宿舍跑去。我拼命地追赶,但被同学死死地拉住。我愤怒地把手中的铁锨向他甩去,铁锨砸在路边写着“教书育人”的牌匾上,发出金属撞击的剧烈声响,上面的积雪纷纷落下,我觉得眼前的世界都已经模糊了。我多想把白老师的丑行告诉我的同学,可是我发现董艳丽就站在我的身边,一脸的委屈,我什么都说不出来,默默地走回教室。 几天后,学校给了我个记过的处分,好像我在一夜之间就由一个好学生变成了人渣。我和董艳丽的故事被越传越富传奇色彩,周围的同学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审视我。我逐渐觉得学校的日子没有一点情趣,一本本教科书是那样的枯燥和无聊。就在那段时间,学校旁边开了一家游戏厅,我迷上了当时最流行的拳皇争霸。几乎每天放学后我会径直钻进游戏厅,在血腥的格斗游戏中体会到做强者的快乐。我的身体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当时我只有十六岁,可是身高已经达到一米七五,喉结突出,嗓音变得粗犷,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头。我是那样的崇尚暴力,在和同学发生细小的矛盾时也总是横眉冷对,动不动就靠拳头解决问题。我的许多好朋友都离开了我,在不知不觉中我脱离了自己原来的集体,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开始的时候自己也曾心痛过,可时间久了便对一切都麻木了。堕落对一个人来说竟是如此的简单。 有一天,我正在游戏厅里玩游戏,就听外面骂声不断。我赶紧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两伙小痞子因为承包学校的建筑工程而在大声地争执着。最后话不投机,两个头子开始推推搡搡,最后大打出手。我意外地发现其中一个竟然是“武大拿”,就是父亲刚去世时欺负妈妈的混蛋。当时他已经把另外那个人压在了身子底下,正在嚣张地挥舞着拳头。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出人意料地冲了上去,一脚把他踹倒,根本不等他站起来便把他扑在身下,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拳头上,拼命地砸在他的头上。现场的人都糊涂了,不知我从何而来,等他们把我从武大拿身上拉起来后,那个昔日威风无比的大痞子满脸是血,头发上粘满了泥土,眼睛肿成了一条线,狼狈无比。他恼羞成怒,抓起一条镐柄向我砸来。我闪身躲过,周围的人慌忙地散开。我抄起一条木棒,斜着砸了下去,正好拍在他的肩膀上,他痛苦地倒在地上。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举起木棒照着他的脑袋狠命地砸了下去,幸亏旁边有个人手快,一把拉住了我。我还要挣扎着往上冲,武大拿的同伙看到我真的拼命了,没有一个人敢过来。他们把武大拿抬起来,迅速地跑开了。 那一仗使我的名气从学校走向了社会。拉我的那个人叫王福田,他最后成了我们全镇最富有的人,也是最痞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人精,没有什么高深的文化,但脑子精灵古怪得很,能敏锐地感知社会的脉搏,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他自己非常勤奋,而且能够妥善地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与当地的领导干部称兄道弟,在十里八乡说一不二。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靠拳脚拼搏,与武大拿争夺一个很小的工程还要大打出手。 那一天,他怕武大拿等人找我麻烦,便和他的兄弟把我带走了,我们开车去了城里一家酒店。在那里我吸了平生第一支烟,喝了平生第一口酒,我发现酒精对我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半斤白酒下肚我没有一点感觉。我们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我是那样的高兴,在我心中积蓄许久的仇恨终于发泄出去,而且我重新找回了受人尊重的感觉。王福田一直都把我当作兄弟来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大量的时间都和他在一起,在那里我基本上是无拘无束。 我开始逃课,最初是一两天,后来就是一两个星期,发展到最后基本上就不再登学校的大门。 妈妈一点都不知道这个情况,她依然每周回来一次,每次见到妈妈我都充满了愧疚。 期末考试成绩下来,我在班里已经处于中下游,以前我引为自豪的数学只得了38分。 我完全迷失了自我,不知道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我甚至不再习惯学校的生活,自己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每天游荡在街头,得过且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心里又能容纳多少事情呢?我的头发蓄得很长,用手一抓,后面的头发就能咬在嘴里。一个人的成长总需要一个环境,如果别人都不认为你是好人的时候,你自己也会觉得做好人没有什么意思。 当妈妈意识到我的变化时,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我不再想读书,不再想考大学,一年前的梦想与我恍如隔世。 当妈妈看到我的成绩单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直都很懂事的儿子竟会在几个月的时间里落后到如此程度。 吃过晚饭,家里的空气非常凝重。弟弟刚刚拿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妈妈却无暇表扬他。 妈妈对我说:“怎么这次考得这么不好呢?” 我没有说话,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告诉整日在外面劳累奔波、靠侍候老人来供我上学的妈妈:我一直在逃课,一直和老师打架,一直在外面同一群社会混子四处游荡,不好好上学吗?可是我偏偏就是这样做的! 我没有勇气和妈妈说谎,最终还是把发生的一切都对妈妈讲了。 妈妈非常难过,她抬起头对我说:“海海,都是妈妈不好,如果妈妈在你身边你是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听妈妈的话,回头好好念书,你怎么会忘记你说过的话,你说过一定要考上大学的啊。” 妈妈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责怪,反而把所有的不是都揽到自己身上,可是现在的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我的学习已经一塌糊涂,再回到学校也难有起色。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再也不能让妈妈像现在这样为我们含辛茹苦。 我对妈妈说:“妈,我不想读书了,让我去挣钱吧,我不会让您像现在这么辛苦了。” 妈妈对我说:“你还是个孩子,你能赚来什么钱?” 我说:“我和福田哥说了,我去给他当帮手,他不会让我吃亏的。” 妈妈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没出息,你天天和他们混能有什么前途呢?” 我突然觉得很伤心,是啊,我和这些社会青年在一起能有什么样的将来呢?我曾有过五彩斑斓的梦想,可是现在,我却只能定格在农村这个小天地,也许会在这里度过一生,这离我的梦想是多么地遥远啊,可是我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去改变它呢? 我难过地说:“我不会回学校了,妈,我不会让您受苦,我一定会很孝顺的。” 妈妈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以为你孝顺我就开心吗?我辛辛苦苦拉扯你们长大就是为了得到你们的孝顺吗?我是想让你们都有出息,让你们自己过上更好的日子!你说,你不读书能有什么将来,你又拿什么来孝顺我,如果你不回学校你就会把你妈活活地气死。” 我沉默不语,我虽然不说话,但是我能读懂妈妈对我的良苦用心。 妈妈又问我:“你说,你回不回学校?” 我不吱声。 妈妈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说啊,你到底回不回学校?” 我突然觉得心口闷得厉害,一口气憋在那里,好像在学校的种种经历又都在我眼前再现,老师的不屑和同学们的怪异眼光都像刀子一样剜我的心,即使我想回去,我也无法接受那样一种无情的氛围。我鼓足勇气对妈妈说:“妈,我不回去,你不要强迫我,我已经长大了,让我走我自己的路吧。”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妈妈,她听了我的话顿时陷入了绝望。她无助地注视着我,几乎在用一种恳求的口吻对我说:“海海,你真的决定了吗?” 我咬了咬牙,用一种永不改变的口气回答道:“对,我已经决定了。” 妈妈开始陷入了沉默,弟弟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满脸的惊恐,我受不了这种氛围,低下了头。 过了很久,妈妈突然抡起了胳膊,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嘴巴,她带着哭音对我吼道:“你去不去?” 我咬着嘴唇,固执地回答:“不去。” 妈妈又打了我一个嘴巴,继续问我:“你去不去?” 我还是坚持着说:“不去。” 妈妈逐渐失去了理智,她的巴掌无情地落在我的脸上,一下又一下,我的面部逐渐失去了知觉。我感觉不到疼痛,但心如刀绞。妈妈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儿子真的长大了,再也听不进她的教诲,即使她说的是对的,可是在儿子那里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也许这个时候妈妈感到她真的是那样的无能。最后,妈妈彻底绝望地对我喊道:“你滚,给我滚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 我看着伤心欲绝的妈妈,心里难过得要死,我都这么大了,可是我给妈妈带来过什么快乐呢,从小我就让妈妈操心,越大越让她生气。妈妈打我,我一点也不生气,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即使谁都不相信也不会对妈妈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因为只有妈妈才会全心地对我好,爱我爱得没有任何保留。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说什么都没有用,我的存在只能让妈妈更加生气,我站起来,打开房门,转身走了出去,那个时候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能去哪儿呢,偌大的世界却没有我容身之地。外面冰天雪地,我最后躲到一堆柴草里,蜷缩成一团。那一刻,我真的体会到了无家可归的感觉。 过了好久,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流下来,为了爱我的妈妈,为了我曾经的理想,为了以前好多美好的日子,也为了什么都不确定的未来。就在我最难过的时候,我听到了妈妈对我的呼唤声,那是一种我从小就熟悉的无奈声,夹杂着哭音,妈妈在呼唤我回家。她在叫:“海海,你在哪儿啊,不要和妈妈生气了,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快点和妈妈回家吧。”我没有和妈妈生气,一点都没有,我是这样的不懂事,我有什么资格和妈妈生气呢,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我那劳累的妈妈呢?弟弟也在呼唤我:“大哥,你快回来吧,妈妈都要受不了了,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妈妈和弟弟走在大街上,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她们一家一家地问村民是否看到了我的影子,到最后,弟弟失声大哭起来。我躲在柴草里,心在剧烈地翻腾着,当妈妈她们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猛地冲了出去,抱住妈妈和弟弟,一下瘫在地上,我多么想对妈妈喊一声:“是儿子不孝顺啊!”妈妈看到了我,原本暗淡的眼神立刻充满了光亮,她死死地搂住我,生怕我再次跑掉。她不停地对我说:“妈妈再也不打你了,快和妈妈一起回家。”我用力地点着头,妈妈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是那样的冰凉。 回到家后,已经是深夜,我们母子三人相对无言。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到矿山里去找工作,那是一个矿场遍地开花、老板多于员工的年代,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推车的体力劳动活儿。当时看的时候,觉得非常容易,就是把一车矿石从这里送到那里,试车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重,和老板讲好,一个月600元。可是,当我真正上岗,才干了半天,衣服就被汗水打湿了。我推着矿车奔跑在山梁上,冬日的冷风钻进衣服里,像毒蛇一样吞噬着我的肌肤。在流水线上,你一分钟停留的时间都没有,再苦再累也必须坚持。我呼出的空气迅速凝成白雾,身体上像贴着凉冰。等我晚上回到家里,整个人已经垮掉了,再吃不下一点东西,只想不停地呕吐,我一向自诩强壮,可在这种体力劳动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我很早就睡下,妈妈坐在我身边,一脸的心疼。 第二天早上,妈妈把我叫醒,做了我最喜欢的饭菜,她还要去上班,我简单地吃了一点,骑上自行车,又去矿山干活。现在我都不想再回忆那段痛苦的日子,真的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忘记的。我在矿山干了一个月,整个人瘦得没有一点人形,呼吸着重重的粉尘,拖着重重的矿车,步履艰难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不敢有一点懈怠,精神始终处在高度紧张中。我的手上长出了老茧,四肢布满了伤痕,可我却不敢说一点累,因为再累这种生活也是自己选择的啊。 有一天,下班之后,我经过学校,在门口遇到了王福田,他看我一身灰尘,问我道:“林海,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你,你做什么去了?” 我说:“我不上学了,在矿山上班呢。” 他问:“哪个矿山?” 我说:“就是杨德海的矿山啊。” 他皱着眉头说:“那个家伙,累死人不偿命,你怎么给他干活呢?” 我说:“他那里工资最高,再说,我身体壮,能吃得消。” 他想了一下,说:“别给他干活了,那是个吸血鬼,你来我这里吧,给我看工地,我给你开钱。” 我摇了摇头,因为妈妈一向反对我和这些小混混交往,我怎么能为了轻松再次惹妈妈生气呢。 王福田看我很为难,对我说:“随你便,只要你想来随时都可以来,缺钱就先来我这儿拿。”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过身,骑上自行车想回家。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甩头,原来是董艳丽,不知什么时候她站在了我身边,她急迫地问:“林海,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了?” 我本不想理她,似乎我所有的不幸都因她而起,可是我最看不得的就是她一脸忧伤的样子,我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对她说:“我现在成了自由职业者了,再也不用按点上学了。” 她开始没有听懂,一脸迷惑,问我道:“自由职业者?什么意思啊?” 我侧着脸对她说:“我已经决定不上学了,我上班了。” 董艳丽被我这个回答惊呆了,她木然地说:“怎么会,你怎么会辍学呢?”突然,她疯狂地抓住我的自行车,大声地对我喊道:“不行,你必须和我回学校!”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非常地难过,眼泪迅速地涌了出来。我一扭头,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她面前,我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它轻轻地从我的车上拿下,然后,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飞快地跑掉。 那种劳累的日子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我无意翻起了一本自己曾经写下的日记。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枕头前面,上面布满了我那幼稚的笔迹,记载了我曾经的心路历程。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好像重新找回了昔日的梦想,再次见到以前意气风发的自己。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可是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看着看着,我不觉泪流满面,好像所有的理想都已经离我远去了,我的一生可能就会这样平庸下去。那个晚上,我梦到我所有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只剩下我孤独一人,所有的朋友都超越了自我,只有我一个人自甘堕落。泪水打湿了我的枕巾,早上醒来,是深入骨髓的痛苦。 我犹豫再三,决定告诉妈妈,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要回到学校,我要继续读书。 好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本日记正是妈妈有意放在我身边的。妈妈对我的性格了解得非常透彻,她知道,只和我说空话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想用我的日记,用我日记里记载的我曾经的梦想唤醒我那麻醉的心。妈妈成功了,在经历了繁重的体力劳动的历练后,我更加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我重新走回学校,不过我没有回原来的学校,在妈妈的努力下我转学到了敬老院所在地的中学,我原来的学校对我没有一点挽留,我就像一个社会渣滓,在老师眼里没有任何的价值。我就住在敬老院,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当我再次回到我久违的学校,周围的同学和前面的老师对我来说显得非常陌生,可是这一切我都顾不得了,前些日子我失去了好多东西,我要把所有失去的都给补回来,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 直到进入一所新的学校我才明白自己原来有多么声名狼藉。 这所中学离我家足足有十五公里,可是那里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我性如烈火,爱和别人打架。好学生见了我避让三分,坏学生见了我则横眉冷对,大有决一胜负的意思。而且当时我的形象也颇为滑稽,因为在矿山干活,我剃了个光头,在太阳下面亮得反光,让人一看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痞性,最晕菜的是当时我还穿了一身米黄色的西服,显得不伦不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别扭。 果然,我到新学校的第二天麻烦就来了。 下午放学后,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敬老院,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抬头,对面初三(1)班的窗户打开了,有一个留着分头的小伙子正笑嘻嘻地盯着我。我没吱声,对他善意地笑了笑,赶紧走了。一个人在外地总要多加小心,何况我现在也确实不想惹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过了没几天,我正在教室写作业,天渐渐暗下去,我走到门口把灯打开,回到座位上继续写着。没想到从外面走来一个小青年,伸手便把灯关了。我的眼前一黑,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我的火气腾就上来了。我用眼睛逼视着他,他毫不示弱地与我对视,我强把这口气咽下,走过去再次把灯打开,但他马上又给关掉,斜着眼睛看我,明显是在挑衅。我回到座位拎起书包想走,刚到门口,他竟然用胳膊使劲儿把我顶住。我仔细看他一眼,整个人比我矮大半头,要打架他也不是对手啊。我一把抓住他衣服领子,甩手把他丢到一边,拔腿便走。这时从外面一下围上来七八个人,气势汹汹,显然是来找茬的。 青砖瓦房 一个瘦高个上来便推我肩膀,我后退了一步,没有还手,问道:“我哪里惹着你们了吗?” 瘦高个说:“就是看你不顺眼,怎么了,在你们学校坏过了来我们学校坏啊。” 我说:“我不想和你们打架。” 瘦高个挑衅地说:“我们想和你打架。”说完又上来推我,我忍着屈辱,一动不动。 这时有人说:“二哥,我看他挺老实的,别欺负他了。” 我扭头一看,是一个戴眼镜的同学,显得文质彬彬,和周围的人气质迥异。 瘦高个显然不想就这样善罢甘休,似乎又觉得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欺负我也没什么意思。他想了想,对我说:“和我们走吧,一块儿去喝点酒,大家认识认识。” 我当然知道这种酒绝对不是好喝的,可他们这哪里是邀请,分明是强迫,不去也得去。想到这儿我便把心一横,不就是喝酒嘛,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好怕的,去就去,于是背着书包和他们来到街头一家小酒店。 刚一坐下,他们便展开了车轮大战,一杯一杯的啤酒倒个不停,每个人劝我喝酒时眼睛都翻翻着,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下,而且根本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我站起身,来者不拒,一口菜不吃,就在那里干喝,妈妈遗传给我的对酒免疫的基因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到最后,他们几乎全部倒下,而我依旧屹立不动。那个高个男孩显然被我超人的酒量和狂饮的豪气所倾倒,再也不难为我,反而把几个人叫在一起,和我称兄道弟。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排位时我名列第七,而那个文静的男孩儿最小,也就是老八。 既然成了铁哥们,他们开始对我关照有加。我走出小酒店,他们一群人围在我身边,陪我回敬老院。大家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互相搀扶着,真是一群典型的坏学生。我们班主任杜老师从旁边走过,正好看到我那颓废的样子,她更加坚信我骨子里的痞性了。 走到敬老院门口时,天已经大黑了,我和这群新认识的朋友挥手再见后径直奔向大门。这时我才发现妈妈一直站在门口,眼睛盯着我放学回家的路线,显得非常焦急。 妈妈一看到我,赶紧迎上来,一闻我浑身酒气,忙问道:“和谁喝酒了?” 我晃了晃头,被暖风一吹,酒劲上涌,眼前开始模糊起来。我说:“和几个新认识的朋友。” 妈妈吃力地扶住我,把我搀到宿舍,我不停地挥着手,说:“妈,你放心,我没事。” 妈妈紧紧地拉着我,不停地叮咛道:“下次不要再和他们喝酒了,你喝了多少啊,酒味怎么这么重!” 我倒在床上,晕晕乎乎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被酒劲逼醒了,肠胃在剧烈地搅动,恶心的感觉直冲喉咙,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开始在床上疯狂地呕吐,然后不停地翻滚,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妈妈一直都没回自己的房间,她坐在我的床头,等我呕吐过后开始把秽物清理干净,换上了干净的床单。妈妈不停地为我按摩,以求减轻我酒醉的痛苦。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第二天清晨醒来时,我发现妈妈两眼布满了血丝。她一夜未眠,挂在脸上的是不尽的怜爱。 我愧疚地爬起来,腿依旧发软,脑袋疼得好像要炸掉。妈妈给我端来早饭,我喝了一点稀粥,感觉舒服多了。我坐在床上,不知能和妈妈说些什么。妈妈没有责怪我,她默默地把餐桌收拾干净,离开时对我说:“快去上学吧,不要迟到了。” 我说:“妈,对不起,我再也不跟他们喝酒了。”妈妈没说话,只是心疼地抚着我的头。 我背起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暗暗告诫自己,再也不要和那些孩子一起玩了。 几天后,下午上课之前,我正在操场上玩乒乓球,就看见和我一起喝酒的小分头发疯似的跑过来。他见了我就像见了救星一样大声呼叫。在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那人满脸是血。他冲了上来,小分头掏出一根链锁,照着他劈头盖脸一通猛砸。那个人不顾一切将小分头按住,伸手抢过链锁,反过来照小分头一通猛打。小分头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链锁重重地砸在他手上、头上、肩膀上,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血顺着他的头流了下来。那种血腥的场面迅速刺激了我狂躁的心,我脑子一发热就想往上冲,如果我把那个小分头当作我的兄弟,出于义气我又怎么能袖手旁观?然而,就在我往上冲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妈妈平日里辛苦忙碌的样子,想起了每次我闯祸后妈妈一脸无奈的表情,我的脚像生了根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瘦高个等人闻信赶来,那个小伙子见势不好飞快地跑掉了。当那群酒桌上的朋友见我看朋友挨打竟然无动于衷,都用仇视兼鄙视的目光瞅着我。我的脸一阵阵地发热,可是我心里知道我这样做是对的,为了爱我的妈妈,我再也不能图一时痛快而蛮干了。 在一个新的环境,总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在这所新的学校,我没有什么朋友,每天上学,然后回家,生活显得非常单调。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补习落下的课程上,每天很早就起来,睁开惺忪的睡眼,第一件事就是看书,晚上也要读到深夜,困得受不了的时候就用凉水洗一把脸,直到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妈妈会送来一些吃的东西,然后坐在旁边,安详地看着我读书。经历了生活的种种坎坷,我再也不会把读书当作一件辛苦的事情。我很少出去,我习惯于每天放学后陪在妈妈身边,开始近距离地透视着妈妈的辛苦,她每天都要很早就起来,给十多个老人做饭,然后把每个老人的饭都送到他们的房间。白天,妈妈为他们打扫卫生,如果谁生病了,妈妈还要精心地服侍他们,几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如果大小便失禁,房子里会臭气熏天,妈妈每次都要给他们擦洗身体换洗衣服。这种工作可以说高尚,也可以说卑微,在好多人眼里根本就不是人干的活。我走在这里的街头,许多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那个伺候人的女人的儿子,我听在耳朵里,没有一点反感,如果他们说的是事实,我为什么没有勇气承认呢?如果那种又脏又累的工作妈妈都能坚持着做下来,我作为她的儿子又怎么会瞧不起这种工作,又怎么会看不起自己的妈妈呢?我一直都这样认为,我的妈妈没有太大的本事,可她有一颗永远都爱我的心,我不相信人有贵贱之分,即使有,那么我这苦命的妈妈给我的爱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真挚、最宝贵的爱。 悲惨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妈妈的性格,她开始不善言辞,甚至不愿意和别人交往。妈妈对我和弟弟倾注了她所有的感情,却拼命地压缩着自己的生活空间。妈妈对我们花钱从不控制,可是她自己连一双袜子都是补了又补,总也舍不得买双新的。她习惯于在牙缝里节省着每一分钱,一个刚过四十的女人衰老得像个老太太,让儿子看了就觉得心如刀割。 我刚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老师对我印象很不好,而且我的成绩也并不突出。妈妈下午总是站在敬老院的门口,当杜老师下班经过这里的时候,妈妈总会想尽办法告诉她我曾经辉煌的过去。开始的时候,杜老师看着妈妈那喋喋不休的样子竟然以为她有神经病,任凭妈妈怎么解释杜老师始终不肯相信我的成绩曾那样辉煌过。好像都过去了很长时间,杜老师对妈妈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对我的熟悉程度,她开始理解她面前这位疲惫的母亲的感受了,同时,她也被妈妈那执著的劲头儿所打动,她答应妈妈一定会重视我,直到那时妈妈的脸上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初二期末考试前的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在教室看书,天气突然变得阴沉起来,继而狂风大作,合腰的大树被吹得落叶满地,豆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啪啪”作响。 当时教室里就我一个人,我的心情随着天气一起变得很糟。我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暴风骤雨,突然很想家。家对我来说是什么呢,是我原来出生的简易棚,还是后来爸爸盖起的青砖瓦房?我不知道,只是小时候的岁月再次回归我的大脑。每天都面对着生活的巨大压力,只有在想起以前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曾快乐过。我来到自己座位上,拿出笔,任自己的思路信马由缰,纵横驰骋,随手写下了自己思家的感受。 就在我写到兴头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有人在敲门,抬头一看,竟然是妈妈!她披了一件雨衣,雨水早把她的整个身体都打湿了,她正努力地向教室里张望,看到我后一脸兴奋。 我赶紧跑过去,打开门,雨水顺着妈妈的眉毛流了下来,她都顾不得擦一擦,而是先把给我带来的雨衣从衣服里抽出来,上面没有一滴雨水,还保留着妈妈的体温。 我说:“妈妈,你来接我干什么,像这种阵雨,一会儿就过去了。” 妈妈一边帮我穿雨衣,一边对我说:“现在都到吃饭的时候了,必须按时吃饭,要不然对身体可不好。” 我站在那里,任凭妈妈给我穿雨衣,看着妈妈帮我把所有的扣子都系上,我好像突然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我刚刚会走路,妈妈在我眼里是那样的高大,简直就是我最强有力的靠山,现在,我比妈妈整整高出了一头,可是在妈妈面前,我还是那样的弱小,无论什么时候,妈妈博大的胸怀都是我疲惫后得以停泊的港湾。 当我们走出教室,风停了,雨也小了。妈妈和我开玩笑地说:“我就是苦命,你就是甜命,你看,你一出来老天爷都不下雨了。”我挽着妈妈的手说:“妈,如果我是甜命,那么我还会让你受苦吗?”妈妈看着我,开心地笑了。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样去上学,等到课间操的时候,班主任杜老师叫我到办公室去一趟。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进办公室,路上还在想,我也没有闯什么祸啊。 在杜老师的办公桌前,我第一次发现杜老师是如此的和蔼。她三十五六的年纪,身体有点发福,瞪起眼睛来让人望而生畏,再坏的学生在她面前都显得服服帖帖。她教我们物理,要求非常严格,教学成绩也很突出。她指着桌子上的一叠稿纸问我道:“林海,这是你写的吗?” 我凑上前一看,是我昨天下午写的短文,奇怪,怎么到杜老师手里了呢,我点点头。 杜老师说:“今天早上,我在你桌上发现了它,文章很吸引人,写的都是你的亲身感受吗?” 我说:“是,昨天下午下大雨,我困在教室,顺手就写了这篇文章。” 杜老师说:“写得不错,很感人,一个人在外地读书难免会孤单,不要老想这个,多在学习上下功夫。” 我点了点头。 杜老师又说:“以前我可能对你有点小误会,你的情况你妈妈都和我说了,既然你的成绩曾经那么棒,只要肯努力,我相信你一定会再创辉煌。” 我感激地看了看杜老师,好长时间没有人这样认真地和我说过话了,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别人就是只在语言上鼓励我一下我也会终生难忘啊。我对杜老师说:“老师,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个期末考试我倾注了我所有的心血,在考试前的数个夜晚我都通宵不眠,可是成绩下来后还是很不理想,只是勉强进入了班里的前十名。看到结果后,我的情绪一下消沉起来,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没有一点成效。回到敬老院,我一声不吭。妈妈看出我的失落,并没有问我的成绩。看着妈妈在我身边不停地忙碌,我越发觉得惭愧,在懊恼中竟然掉下了眼泪。 妈妈坐在我身边,说:“你看,前些天你老是搞疲劳战术,考试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了吧?那能考好吗?你的压力太大了,如果放松一点就会好多了。” 我皱着眉头说:“妈,为什么好多题我怎么做也不会呢?” 妈妈抚着我的肩膀说:“你想想,你都多长时间没上学了,要追他们也要有个过程啊。” 我觉得压力是那样的大,我感觉自己已经倾尽全力了,可是还是不行,一种空前绝望的感觉迎面扑来,我开始认为自己竟是如此无能。我觉得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杜老师,对不起所有关心我和信任我的人。就像自己被悬在半空,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无奈,我的胸口像被千钧巨石压住,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搂住妈妈,纵情地痛哭起来。如果你没有那样痛苦的经历你就很难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大人,可是每天的生活还是要依赖疲惫不堪的妈妈。我已经辍学过一次,现在自己要求又回到学校,我想通过考学走出农村这个狭小的空间,这里寄托了我对未来所有的期待,可是我的成绩依旧一塌糊涂。我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未来是那样的黯淡,我当时的心情近乎于绝望。妈妈紧紧地抱住我,轻声地安慰我,直到我哭得累了,心中积留已久的郁闷情绪随着眼泪一起排了出来。 我不会放弃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会向所有的人证实我的价值。我要继续努力。 初三一开学,紧张的氛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我现在所在的中学四面环山,平日里大家都生活在一种异常闭塞的环境中,这里的报纸都很少更新,电视也只能收到有限的几个频道。因此,这里的同学改变自己命运的愿望更加强烈,大家都拼命地学习,互相竞争,正好那一年教育体制改革,中专、中师、重点高中所录取的学生分配指标到各个学校。我们所在的中学总共分到两个中专、两个中师和一个省重点高中的指标,也就是说这个学校学生成绩再好也只有五个同学能实现走出家乡的目标,这样一来,原本对外的竞争成为了对内竞争,学习好的同学之间总是互相提防,生怕别人在某一学科超过自己。进了前五名并不绝对保险,出了前五名则让人心惊胆战。 在现在读大学如此轻松的时候,相信好多人已经记不得曾经考学的艰辛,也许只有70年代以前在农村出生的孩子才会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我记录的那种感觉。 在初三上到一半儿的时候,兄弟班一个成绩非常出色的小女孩儿病倒了,而且病得非常严重。直到她倒下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她平日里每天睡眠不足四个小时,而且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饮食没有规律,吃的质量也很差劲,营养根本补充不上。像这样的人一倒下就很难再起来。学校号召同学给她捐款,一群乡下的孩子又能拿出多少钱呢?老师咬着牙掏出五十,想挽救住自己的学生。同学们你一元我五角,捐出了自己的零用钱。我当时拿了五元,已经是学生中最多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捐款下来,只募集到一千块,师生已经倾尽全力了,可是这点钱对那位身患重病的孩子来讲真的只是九牛一毛。 最后,我看到那位同学的父亲充满感激地从校长手里接过捐款,在一片同情的目光中走出学校。好多年后,我在回家的路上意外地碰到了那个同学,她大病不死,但是身体一直不好。那时,她已经嫁人了,为人妇、为人母,手里领着自己的孩子。当她看到我时,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拉住我的手问长问短。当我告诉她我所有的经历后,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的神情,似乎在瞬间回忆起自己曾经辉煌的过去。她喃喃地对我说:“你们真好,能够上大学,将来我的孩子一定也会考上大学。”说完,抱起自己的宝宝,怜爱地在孩子额头上亲吻着。那个时候,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孩子对自己的母亲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转眼间,又到了冬天。教室里只有一只小火炉,即使炭火烧得再旺,它散发的热量终归有限。外面的冷风总能见缝插针地钻进来,它在屋子里转悠一圈,空气立刻变得冰凉刺骨。我坐在最后一位,身上裹着厚厚的军大衣,除了去厕所,平时总是纹丝不动,就像木雕泥塑一样。我必须抓紧每一分钟学习,课本不知被我翻了好多遍,练习册和习题集也让我做了不计其数。我的成绩开始稳步回升,在几次模拟考试中都进入了前三名。我就像一匹黑马一样窜了出来,让昔日那些并没留意我的老师和同学都大跌眼镜,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起我来。 只有杜老师对我的重视是一贯的。她经常鼓励我,也许是妈妈期盼的目光打动了她吧,可能她并不相信我有那么大的潜力,但还是非常愿意看到我上进的样子。 一天中午,我去办公室,杜老师递给我一本《全国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试题集》。她对我说:“林海,我看你挺聪明的,有时间看看这本书,对你提高成绩会有好处的。”我翻开看看,里面的试题要比我们平常所做的深奥许多。 我谢过老师,回到教室,刚坐到椅子上,就听有人在门口叫我的名字。我一看,是刘涛,也就是前面我说过的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小伙子。他虽然也和那群成绩不好的孩子混在一起,却能“出淤泥而不染”,他不仅长得英俊帅气,而且成绩非常突出,在那所学校,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走过去问他:“有什么事?” 他一脸狡黠的笑容,小声说:“好小子,在家有女朋友都不和我们说,真不够意思。不过,真漂亮啊。” 我当时就糊涂了,问他道:“你吃错药了,还是喝酒喝多了,开始说胡话了是吧?” 他哼了一声,说:“人家都找上门来了,看你还赖得了,走,和我一起去看看。” 我被他拉住胳膊,沿着甬路向学校门口走去。果然有个女孩儿靠着自行车,穿着雪白的风衣,在积雪旁边站立。她一动不动,整个人与外在的环境浑然一体,显得气质高雅,冰清玉洁。我们走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闻声抬头,竟然是董艳丽! 我已经好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就像她已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样。 她看到我非常兴奋,跳着扑了过来,大声对我说:“林海,你这个坏蛋,转学了也不告诉我。” 久别重逢,她显得异常热情,而我却有些许的不适应。我说:“哦,我都忘了,再说,我转学本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然不会四处做广告了。” 董艳丽用力握着自己的手,仰脸对我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不带我看看你们校园?” 我说:“好啊,现在就走吧。”说完,把董艳丽带进学校。刘涛早就知趣地跑开了。 我们在学校转了一会儿,就到吃饭的时间了。我把董艳丽领到敬老院,妈妈知道我原来的同学来看我,非常高兴,也非常热情,给我们做了最可口的饭菜。 董艳丽在妈妈面前表现得非常活跃,不停地和妈妈说笑,哄得妈妈异常开心。我突然发现眼前的董艳丽再也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性格忧郁的女孩儿,她此时的表现就是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午饭过后,她要回学校了。我一直把她送到村口。 临别时,我对她说:“现在冰天雪地的,你千万要慢一点。” 她笑着点点头,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说:“放心吧,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你妈妈真好!” 我说:“谢谢你!” 她睁大了眼睛,充满了期待地对我说:“林海,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我的人,你会一辈子都这样对我好吗?” 我觉得这个话题来得很意外,顿时哑口无言了。 她笑了笑,很自信地对我说:“我相信你会的,因为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有责任感的,对吗?” 我还是没有吱声。 她看了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广袤的原野大声喊道:“林海,我喜欢你!”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期盼。 即使我再傻我也明白她想听的是什么,可是我却说不出口。我不知道我对董艳丽是怎样一种感觉。是好朋友之间的真诚关心?还是大哥哥对小妹妹真情的自然流露?反正不是爱情,在那种生活的重压下我的生活远没有那么丰富,再说,传统的说教模式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我根本没考虑过那个方面的问题。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她顺从地骑上自行车,眼神里掩饰不住失望的情绪。她走了,不停地回头看我,我也一直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白皑皑的雪地中。 初三那个春节我都在看书,随着成绩直线上升,我的自信开始重新构建起来。 也许是因为杜老师对我的关心,我开始对物理产生了超强的兴趣,那本竞赛试题集被我翻了不知多少遍,上面圈圈点点做了数不尽的记号,许多原来不明白的问题最终都被我彻底搞清楚了,做完这种习题再回头做模拟题真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我已稳固了年级第一的位置。 第二学期开始不久,我们去参加物理竞赛,初赛的地点就是我原来所在的中学。 回到曾经的母校,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校园没有什么变化,格局依旧,同学依旧,老师依旧,变化的只是我自己的身份。最为巧合的是,我们竞赛的地点竟然就是我初一时的教室。走到里面,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侯老师,想起了冬云,想起了我那班可爱的同学和那段快乐而难忘的日子。坐在那儿,我的心一直不能平静,在答题的过程中,我仍然在不停地走神。我只有十七岁的年纪,可竟然学会了怀旧。 一个月后,初赛成绩出来,全镇只有我一人取得了复赛资格,杜老师高兴得不得了,她很风趣地对我说:“林海,好样的,单单这个成绩就足以让你在咱们学校青史留名了。” 我也笑了,调皮地说:“是吗?没准我还能在复赛中取得更好的名次呢。” “希望如此啊。”杜老师也笑了。“不过,”她想了一下,很真诚地说,“那可是很难啊。” 杜老师竟然对我很没信心,我的斗志立刻被激发出来,嘴上没说什么,心头可是憋足了劲儿。 回到敬老院,我开始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物理竞赛上。 随着我成绩的好转,妈妈的气色也逐渐好转起来。在我备战中考的这一年中,妈妈比我更辛苦。自从那位女同学病倒后,妈妈的神经始终高度紧张。她生怕我营养不良,不顾我的反对,买了一个小电饭锅,每天为老人们做好饭菜后再单独为我开小灶。晚上,妈妈陪我读书直到深夜,早上,她又很早便起床。妈妈一个月也就挣三百多块钱,其中绝大部分都用来给我改善伙食。妈妈开始成篮子地买鸡蛋,动不动就给我炖鸡、炖鱼,每次我回到宿舍里就会闻到诱人的香气。我发现妈妈变得很能花钱,出手也很大方,为了儿子她是什么都舍得啊。最让我难受的是,妈妈还是和我分开吃,她坚持着吃敬老院的大灶,可我都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能忍心自己吃独食呢?有一次,我甚至是用乞求的口气让妈妈和我一起吃,可妈妈还是异常干脆地拒绝了。她知道,她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骗我们说她自己根本不喜欢吃好东西不会有任何成效,她什么都不再解释,只是被我磨得不成时就在我的碗里夹上很小的一块鸡肉,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然后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我说:“妈已经吃过了,味儿真不错,你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光。” 三月中旬,我去唐山参加物理竞赛的复赛,碰巧杜老师在同一天去县城接受培训,便由妈妈陪我去参加考试。考前那天下午,我和妈妈走了十多里山路,到镇上去坐车。一路颠簸,天都黑了才到唐山。 我们先找了个廉价的小旅馆住下,然后去小吃铺里吃东西,妈妈看了半天,选中了她认为最有营养的东西,那就是肉饼。 妈妈大声说:“来两斤肉饼。” 服务员瞟了我们一眼,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似乎在说妈妈真能吃。我们也没搭理她,等肉饼端上来,妈妈先用筷子把肉饼掀开,见里面肉还挺多,显得很高兴,便对我说:“海海,你把这肉饼全都吃了。” 我笑着说:“我可吃不了这么多,妈,您也吃吧。” 妈妈盯着我说:“怎么会吃不了呢,他们这里分量都不够,两斤也赶不上咱家一斤。” 碰巧这话被服务员听见了,她狠狠瞪了妈妈一眼。妈妈便不再说话。 我埋下头,慢慢吃,妈妈就坐在旁边,静静地看我吃饭,我抬头,见妈妈一脸满足。 我再次劝妈妈说:“妈,您也吃吧。” 妈妈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爱吃肉饼,我想吃点豆浆油条,好像这儿没有。” 旁边的服务员正好听见了,赶忙跑过来说:“有,我们这里什么都有,你要什么?” 妈妈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大概在想:小丫头真烦人,来这儿看来不消费是不成啊。 服务员见妈妈不说话,紧着追问道:“您想要点什么?” 妈妈只好问:“你们这里油条多少钱一条?” 服务员说:“五毛钱一根,很便宜的。” 妈妈吃惊地说:“五毛钱还便宜,够贵的了,我们那里才两毛钱啊,不要了,不要了。” 服务员摇摇头,走开后,一脸鄙视。 我知道妈妈就是不想花钱,于是说:“妈,我吃饱了。” 妈妈着急地说:“不可能,你怎么会只吃这么一点呢?” 我说:“您什么也不吃,我自己怎么能咽得下,再说,您看,这两斤肉饼我也吃不了啊!” 妈妈仔细地看了看,确信我是真的吃不了后才拿起筷子。妈妈很认真地把肉饼的面皮掀下来,把里面的肉都堆在我的盘子里,把皮塞到自己口中,妈妈一定很饿了,她嚼东西的声音很大,边吃还边说:“海海,你快吃,把肉都给吃了。” 我垂下头,鼻子有点发酸,这就是我的妈妈,同周围的高楼大厦相比,妈妈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土气,那样的卑微,就像空气中的灰尘一样微不足道。她无论走到哪里,都没有时间去看看周围的世界,她走到哪里心里牵挂的都只是她的孩子,我无意再度表达妈妈对我的爱,这种爱早已深入我的骨髓。看着妈妈陈旧的衣服,看着妈妈略显木讷的表情,看着妈妈头上斑斑的白发,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低头,任凭眼泪落到地上。 第二天,我走上考场。我的注意力第一次如此集中,三个小时转眼就过去了,大部分的试题我都不会做,我只是努力发挥着自己的水平,这种考试本来就重在参与。当我走出考场,显得非常轻松。我出门正看见妈妈,那是一个让我既滑稽又心碎的镜头:烈日下面,妈妈面朝南方,双手合十,正在不停地顶礼膜拜,不用问肯定是在为我而祈祷。她周围的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妈妈,有的人甚至忍俊不禁,咯咯发笑。 我赶紧跑过去,拉起妈妈,笑着问:“妈,您看您,在干什么呢啊?” 妈妈突然醒悟过来,很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没什么,没什么,考得怎么样?” 我真是哭笑不得,说:“有您老人家的祈祷,儿子还能考不好吗?” 妈妈有些难为情地说:“海海,妈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我生怕妈妈误会,故意大声说:“没有,妈,我因为有您这样的妈妈而自豪呢。”我的声音很大,而且我本来就希望周围的人都能听到,我昂着头看了他们一眼,拉起妈妈的胳膊,大跨步地走了,也许有人以为我们娘俩精神有问题,我才不管呢,他们又不是我,当然感受不到妈妈对我真挚的爱。 我一向是个唯物论者,但我还是固执地相信是妈妈的祈祷给我带来了福音。 两个月后,在中考报志愿的前期,我的物理竞赛成绩下来了。那一天,我正在上自习,杜老师神采飞扬地从外面走进来,什么都没和我说,而是直接大声向全班宣布道:“林海同学在全国奥林匹克物理竞赛中荣获河北赛区一等奖。”全班同学马上沸腾了,这样的成绩是大家想都不敢想的,而我却把它变成了现实。 当时我都懵了,过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我结结巴巴地问老师道:“您,您确信,这是真的吗?” 杜老师说:“当然确定,证书很快就要发下来了。” 我立刻想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也没有和老师请假,而是直接冲出教室,飞快地向敬老院跑去。路面崎岖不平,我连窜带跳,跨越了重重障碍,一口气跑到宿舍,在门口便大喊道:“妈,妈,你在哪儿?”妈妈闻声赶紧跑了出来,看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以为我又在外面闯祸了,她的神色立刻紧张起来,但还是故作镇定地问:“海海,出什么事了?你别急,慢慢和妈说。”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后,妈妈顿时兴奋起来,她竟然像个孩子似的手足无措。我冲上去,和妈妈紧紧地抱在一起,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我们留下了激动的眼泪。 临近中考,每一分钟的时间都弥足珍贵,很快就到报志愿的时候了。 我第一次面临着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择。在90年代中期,农村孩子最喜欢报的就是中专和中师,因为那样做可以一步到位:可以转户口,可以有工作,可以吃上商品粮变成城里人。在每一个农村孩子面前,户口都是一道让他们无法跨越的屏障,而“跳农门”就是他们最现实的选择。 志愿表发到我们手里,我盯着那页纸陷入了沉默。 毋庸讳言,我一直都想考大学,那是多年来支撑我持续努力的动力之源。虽然我对城市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可是我一直都幻想着在那里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想考迁安一中,那是一所省级重点中学,以前在它门口经过的时候我就曾有一种跑进去的冲动。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我纵有千万种理想可还是要立足于这个贫困的家境。想一想日渐衰老的妈妈,再想一想少不更事的弟弟,我不能不顾及家人的生活,而只追逐自己的梦想啊。 思前想后,我最终在志愿表上填写了“中师”两字,如果自己不能实现读大学的愿望,就让我的学生去实现它吧。 当我把志愿表交上去,杜老师看了看,结果也在意料中。她示意我坐下,然后对我说:“林海,你是我带过的最有灵气的学生了,你知道吗?你应该考大学。” 老师的话正说到了我的痛处,我又何尝不想呢?我伤心地抬起头,看了看老师,没有说话。 杜老师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意味深长地说:“林海,你虽然是个孩子,可你做事一向很有主见。贫穷只是一时的,读书却是一辈子的大事啊。如果你将来缺钱,老师可以帮你。” 我站起身,对老师说:“谢谢您的关心,可是我不能让我妈再辛苦下去了,我已经长大了,我必须尽早挣钱,我要养活妈妈,还要供弟弟读书。” 杜老师不再说话,只是看着我,一脸惋惜。我心里特别难受,起身和老师告辞,飞快地走出办公室,刚到外面,眼泪便涌了出来,我跑到操场的角落里,失声痛哭。我告诉自己不要难过,因为考什么学校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妈妈没有给我任何压力,如果说是命运不公,那么我不会迁怒任何人,妈妈已经为我辛苦了大半辈子,我有什么理由让她继续辛苦下去呢? 傍晚回到宿舍,妈妈刚好为我炖了一锅排骨,酷热的晚风吹进屋子,妈妈的额头沁满了汗珠。浓浓的肉香弥漫在整个房间,而我却没有任何胃口。我和妈妈说了句话,然后把书包放在桌上,拿出模拟试卷,开始做题。 妈妈说:“先别看书了,去洗个澡吧,回来正好吃饭。” 我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进了浴室。那是一种暖水袋,中午在太阳的暴晒下水温很高,冲在我的身上火辣辣地疼,我机械地搓着身体,内心是说不出的苦涩。 当我回到宿舍,妈妈已经把排骨炖好,还炒了一盘苦瓜。她一边擦手一边笑着对我说:“快吃吧,我听别人说吃苦瓜可以败火,这么热的天你可要多注意身体。” 我感激地看了妈妈一眼,端起饭,却什么都吃不进去。我想在妈妈面前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却显得非常做作。妈妈平日看惯了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现在她顿时感觉到我有心事。 她轻声问我道:“怎么了,考试不理想吗?” 我朝妈妈笑了笑,但笑得一定很勉强。我说:“没有,妈,您放心吧,这次中考我心里有底。” 妈妈一直很信任我,听了我的保证,她更开心了。 弟弟的偶像 我十分卖力地吃着,可还是剩了很多。等我放下筷子,妈妈立刻给我递来一杯水,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我吃剩的排骨收拾起来。 我着急地对妈妈说:“妈,您看,这些东西今天不吃光明天就要坏的。” 妈妈笑着说:“敬老院对门那家人新买了一台冰箱,他家也没什么东西,我们正好可以把排骨放在里面,明天中午再热给你吃。” 我说:“妈,您看多麻烦啊,还要端那么远,您就自己吃了吧。” 妈妈说:“那怕什么,东西是好的啊,你看别人家有点冷粥还往冰箱里放,我们的排骨和冷粥相比那可是贵族呢。” 没想到妈妈还很幽默,我“扑哧”一声笑了。 妈妈又说:“海海,你拿着边上的猪肉,我刚买的,咱们一块儿送过去。” 我答应一声,拎起东西,和妈妈一起走了出去。 我们刚一出大门,正好碰上杜老师骑车过来。她住在邻村,每天都从这里经过。 妈妈赶紧和老师打招呼:“杜老师,您来家里坐一会儿吧。” 杜老师从车上下来,立马闻到了喷香的排骨味儿,笑着说:“我说林海上初三不但没瘦反而还胖了呢,原来生活这么好啊,怎么,排骨给谁送去啊?” 妈妈连忙对着杜老师解释,我站在旁边,生怕老师提及报志愿的事。谁知你怕什么就来什么,没说几句,杜老师就把话扯到这事儿上了,她对妈妈说:“大姐,你们家林海是我这么多年带过的最有出息的孩子,咱们可要多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啊,不能因为家里一时困难就把孩子一生都给耽误了啊。” 妈妈说:“不会,老师您放心,只要林海争气,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他读书。” 老师点点头,说:“大姐,我知道您的难处,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孩子,非常不容易,可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这样的天分,您听我的,只要林海上高中,我敢给您打保票,他肯定能考上重点大学!但您要让他去读中师,那这孩子就糟蹋了。” 我在旁边急得发毛,紧着给老师使眼色,可老师正和妈妈说得兴起,根本就没看我。 妈妈有点糊涂,她疑惑不解地问:“林海怎么了,他不能读高中吗?” 杜老师说:“现在林海想考什么学校都没问题,关键他报的是中师啊,他没和您商量吗?” 妈妈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一下呆在那里。我赶紧过来解释道:“妈,考中师也一样,还能早毕业,早工作呢,到时您就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遭罪了。” 妈妈没理我,却急切地问老师:“林海的志愿已经填完了吗?” 杜老师点点头。 妈妈又问:“不能再改了吗?” 杜老师为难地说:“很难再改了,因为明天早上我就要上报教育局了。” 绝望的表情迅速涌上妈妈的脸颊,她手一松,装满排骨的罐子落在地上,“砰”的一声摔得粉碎,里面的汤全洒了出来,溅到杜老师的裤脚上。妈妈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连忙蹲下身,不停地为杜老师擦着裤子。杜老师赶紧把妈妈拉起来,妈妈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她转过脸,极为难过地对我说:“海海,难道妈妈在你眼里就真的这么没本事吗?妈妈说过,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你读书啊。” 我无声地站在那里,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感情困扰着我,想哭又不敢哭。杜老师看着我们,不知所措。 妈妈沉默良久,突然对老师说:“杜老师,林海的志愿表在您手里吗?” 杜老师说:“在,在我这儿,我现在就给您找。”说完,杜老师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找出我的志愿表,把它交给妈妈。妈妈接过来,把那页纸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摩挲着,她的手在剧烈地颤抖。我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敢说,突然,妈妈像发疯似的把上面的照片撕了下来,然后把志愿表揉成一团,继而撕得粉碎,一甩手,碎片在空气中纷纷散落。杜老师惊呆了,睁大眼睛看着妈妈。我一跺脚,伤心地喊道:“妈,您这是在干什么啊。” 妈妈看着杜老师,很平静地说:“老师,您别紧张,我在县里认识个人,明天一早我就带着林海去找他,请他帮忙,让林海重新报一次志愿。” 杜老师忙说:“大姐,您也别急,明天我带林海去县城,直接在教育局重新填一份就可以了。” 妈妈点点头,然后看着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口吻说:“海海,遇到重要的事儿要想着和妈妈商量一下,妈再没本事也会供你读书,只要你上得起,妈就供得起!” 就这样,在我人生的这个重要关头,是妈妈让我做出了终生不悔的选择。妈妈宁愿自己背上那个沉重的枷锁,也要让儿子在更为广阔的天空里翱翔。 第二天,我和杜老师一起去教育局,改志愿的事一帆风顺。等中考成绩下来,800分的满分我考了751分,在全县排名第五,顺利地考上了迁安一中。 初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我过得轻松而快乐,弟弟也来到了我们身边,他还是那个老样子,胖墩墩的,见谁都笑嘻嘻,整天也没个愁事儿。我最习惯的动作就是把他拉到身边,比比身高,还是比我矮着整整一头,我便叹气道:“这孩子,怎么也不长个儿呢?”妈妈在旁边笑着说:“他在长,你也在长啊。” 那时,我简直就是弟弟心中的偶像,弟弟在学校逢人便说:“我大哥是林海,知道吗?哼,文武双全,厉害着呢。”即使我和老师打架在他眼里也是值得夸耀的事情。 弟弟和我的性格截然不同,我性格粗犷,他却心细如丝。 我们在妈妈身边,受不到一点委屈,再也不用担心因为多吃个包子而遭人冷眼。三口之家,其乐融融。妈妈有地方上班后,经常给我们零用钱,给我要多一些,给弟弟的则很少,也就是三五角钱。弟弟从不瞎花,他有一个储蓄罐——泥做的发财猪,弟弟对它简直是爱不释手,把所有的钱都放到里面,没事儿就抱着发财猪摇晃,听着里面的钱币碰撞发出“哗哗”的响声,眯着眼睛,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我在他旁边时就会揪着他的耳朵骂道:“小财迷,将来肯定没出息。”有时真把他揪疼了,他便使劲挣脱,抱着他的储蓄罐跑到一边去,还是笑嘻嘻,从来不生气。 弟弟的这种乐观心态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他可以说尝尽了生活的坎坷和不幸。在他只有八岁的时候,爸爸便去世了,当时他嚎啕大哭的情形让我心如刀割,周围的人看了无不潸然泪下,我把他搂在怀里便暗暗发誓再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弟弟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心疼妈妈。当爸爸还在唐山上班时,家里所有的农活都落在妈妈一个人身上。农忙时节,妈妈经常带着我和弟弟下地干活。每次只干一会儿我就会觉得腰酸腿疼,不断向妈妈要求休息一会儿,可弟弟虽然人不大,手脚却异常麻利,简直就像个小磙子,你稍不留意他就跑到前面去了。每次割完麦子,我都盼着能够立刻回家,而弟弟则总是一声不响地蹲在地里捡麦穗,一会儿就捡来一篮子。在家里,无论吃什么,他都要让妈妈先尝一口,妈妈便会闭上眼睛,咬下小小的一块儿,细细品味,然后脸上是无尽的满足,这时弟弟便开心得不得了。我在弟弟面前,总是一副兄长的派头,弟弟也非常听话,可现在想来,这个小孩子身上有着多少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啊。 在爸爸刚去世的那段日子里,我始终认为他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瓜。直到有一天,我们两个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碰到一个卖虾皮的小商贩,弟弟居然在那儿停下来,不时地往人家口袋里张望。我使劲拉了他一下,说:“走,快回家,虾皮有什么好看的,回头让妈给你买。” 弟弟眨眨眼睛,说:“大哥,妈最喜欢吃虾皮了,对吧。” 那时,过端午节,我们吃螃蟹,妈妈骗我们说她喜欢吃虾皮,我们都当真了,我便点点头。 弟弟于是对小贩说:“给我称一斤虾皮。” 小贩看看弟弟,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不屑地问他道:“你有钱吗?一块钱一斤呢。” 我赶紧拉弟弟走,弟弟却使劲地挣扎,用手吃力地在口袋里翻着,最后竟然掏出了一大把硬币,这都是他平日节省下的零花钱。我们数了数,居然两块多,在孩子群中弟弟绝对算得上大款了。 小商贩见钱眼开,连蒙带哄地称给弟弟两斤虾皮。弟弟拎着虾皮快乐地往家跑去。当弟弟把虾皮递到妈妈手里的时候,妈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着眼前懂事的儿子,她的眼睛里泛满了泪花。 很快,那个假期就要过去了,我们开始为开学做准备,这一次,我要住校,每个月只能回来一次,要带的东西很多。开学前一天,妈妈专门到市场给我买了许多新衣服,她不想让我在别人面前有一点自卑。晚上的时候,我一件一件地试穿,弟弟站在旁边,看得兴高采烈,妈妈突然意识到她完全忽视了弟弟,竟然什么都没给弟弟买来,于是,妈妈充满歉意地对弟弟说:“江江,等哥哥走了,妈妈再专门给你买衣服啊。”弟弟憨憨地笑了,说:“给我买什么,我还没考上一中呢,等我考上了一中再给我买也不迟啊。”妈妈心疼地把弟弟搂到怀里,怜爱地说:“江江,有志气,将来和你哥哥一样上重点高中。”弟弟使劲地点了点头。 晚上,我很早就睡了,趴在被窝里,弟弟却毫无睡意,一个人抱着自己的储蓄罐发呆,过了一会儿,用力地摇啊摇,传来硬币的撞击声,我不耐烦地说:“小财迷,该睡觉了,就你那点破钱还整天摇来晃去,你还盼着它给你生小钱啊。”弟弟看了我一眼,顺从地爬上床,乖乖地睡觉了。 第二天,弟弟吃过早饭便跑了出去,我和妈妈在宿舍收拾东西,当我们确认没有任何遗忘之后,一看表,已经上午十点钟了,开往县城的班车马上就要出发了。我们赶紧走到门口候车,妈妈奇怪地问:“江江跑哪去了,他昨天不是还说要来送你吗?”我说:“小孩子,说过就忘了,不定往哪疯去了。” 我们正说着,班车开了过来,我们上了车,车缓慢地启动,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弟弟的声音,他在大声地叫着:“大哥,大哥,等等我!”我一回头,弟弟正在后面飞速地奔跑着,我忙对司机说:“师傅,停一下,我等一个人。”弟弟满头大汗地赶了上来,还呼呼地喘着粗气,妈妈责怪他道:“你这个孩子,明知道你大哥今天开学怎么还出去玩?”弟弟一只手扶住车门,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他从里面拿出来几张崭新的大团结,塞到我手里说:“大哥,你在外面要用钱,这是我给你的。”我吃惊地问:“你怎么有这么多钱?”弟弟自豪地说:“都是我攒的,我把发财猪给砸了,没想到里面有三十多元了,整钱给你,零钱我还要继续攒着。”弟弟边说边用手擦着额头的汗珠,还是憨憨的样子,睁大了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 我觉得非常难过,又非常感动,我知道弟弟对我的依赖,但我没想到弟弟这么小竟是如此的有心,在我眼里,他始终是个幼稚的孩子,是个只知道攒钱的小财迷,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有多么的细心,手足之情在他身上体现得是这么的真切。车上的人都对弟弟投去赞赏的眼光,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虽然在生活中我经历了许多不幸,可是我同样体会到了这浓浓的亲情,有妈妈对我的疼爱,还有弟弟对我的关心。 我走下车,把钱塞进弟弟的口袋,然后用力地把他搂进怀里,他的头在我的胸前摇晃,他不停地说:“大哥,你在那里要多想我。”我使劲地点了点头,轻轻地帮他梳理了一下头发。我走上车,车又一次启动了,弟弟猛地冲了上来,乘我不备再次把钱塞入我的手里,汽车越开越快,弟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我向他用力地挥手,他却在擦拭着眼睛。不知何时,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班车驶出了安静的乡村,奔入了喧嚣的城市。这里和农村界限分明,连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 迁安一中处在县城中心,开学那天,接送学生的车辆堵塞了整个街道。 我们在汽车站下车,拎着东西走了半个小时。时值正午,阳光毒热,我们身上很快被汗打湿了,妈妈停住脚步,气喘吁吁地说:“海海,渴了吧?”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妈妈,她的衣服已经贴在身上,脸和脖子上新冒出的汗珠顺着已经干涸的汗迹继续滴淌,平日蓬松的头发在汗水和灰尘的作用下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相比之下,只有嘴唇是干裂的。她一边小声埋怨着自己:“怎么忘了带点水呢?真是的。”一边四处张望。 突然,妈妈兴奋地提起地上的东西,说:“海海,跟妈来。”我紧紧地跟在妈妈后面,我们在一家商场门前停了下来,那儿有许多太阳伞,下面坐着很多人,男男女女打扮得都非常花哨,他们大多拿着同样花哨的水杯,悠闲而又惬意。 妈妈对我说:“海海,这里有水卖,你去喝一杯。” 我说:“妈,那水肯定很贵的。” 妈妈有些犹豫,但还是拉着我走过去。 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正没精打采地倚着卖水的机器,妈妈对她说:“给我一杯水。” 服务员问:“要什么水?” 她这一问,妈妈有点蒙了。在她印象中,水就是水,难道水还有很多种吗?服务员看着妈妈一脸不解的样子,有些不耐烦,同时提高了音量道:“你要什么水啊?” 我发觉周围的人都在看我们,赶紧指着水机上的一个龙头说:“就要那个。” 服务员给我们接了杯水,然后说:“三块。” 妈妈虽然有所准备,但这价格还是大大超出她的意料:“什么?一杯水就要三块?” 我想是啊,在我们那儿最好的汽水也只要五毛钱啊。 服务员好像早就知道妈妈会有这种反应,便用一种少见多怪的口气嘲笑道:“知道吗?这是可口可乐,正宗的美国货。” 妈妈赶紧从衣服里面抽出一张被汗水浸湿的五块钱,递给服务员,服务员接过后皱了皱眉头,很有效率地找零钱,然后径直把头扭到另一边不再看我们。 我喝了一口,辣辣的,气儿直冲向鼻腔,味道很怪,更像一种药水。妈妈在旁边问我:“怎么样?这美国汽水好喝吗?”我把杯子递给妈妈,妈妈小心地抿了一口,刚到嘴里,她的脸上便表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让我相信如果不是那么昂贵,妈妈肯定会一下把它全吐出来。妈妈皱着眉头,努力把嘴里的水咽下去,对我说:“简直和泔水的味道差不多,这么难喝的东西还用去美国进口?”我笑了笑,慢慢地喝着,很怪:这东西刚入口的时候难喝,可细细品味,那冰凉的感觉,那怪异的味道,那辣辣的刺激,倒还真让我觉得有点新奇。我让妈妈慢慢多喝一点,妈妈却坚决不喝,她说:“你都喝了吧,我喝不了,太甜,一点也不解渴儿。” 喝完水,我们走到一中门口,在那大红榜上找到了我的名字,我被分到了五班,宿舍为217寝室。 我和妈妈先把东西放到寝室,宿舍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里面显得宽敞明亮,四张双层床,有五个已经铺好了行李,我看了一下标号,我在三号床下铺,正好对着窗户,可以从那里直接看到操场的景象。早来的同学都和家长出去吃饭了,只有一个很瘦弱的小男孩坐在床边,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红薯干。他看到我们后显得很热情,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权,是建昌营中学的,你呢?”我说:“我是崇家峪中学的,我叫林海,很高兴认识你。”李权带着我们跑前跑后,领行李和各种生活日用品,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褂儿,但还是跑得满头大汗,他卖力地帮我们背行李,妈妈看了心疼得不得了。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领来后,妈妈开始精心地布置我的床铺。把被褥铺好后,妈妈从包裹里抽出一条崭新的毛巾被,上面绣着两只张牙舞爪的猫,这是妈妈专门到镇上惟一的商场里买来的,花了二十多块钱;妈妈把毛巾被仔细地铺在我的床上,满意地对我说:“海海,热的时候晚上盖着它就行了。”我点了点头,李权在旁边看着,满是羡慕的表情。 就在这时,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拥进一大群人,当中一位个子很高,至少也有一米八五,皮肤黝黑,显得非常强壮,额头对着阳光闪闪发亮。其中一个小伙子紧着张罗,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拉进屋子,偌大的宿舍一下子紧张起来。李权赶紧迎上去,热情地打着招呼,那些人只是礼节性地回应着,依旧忙着自己的事情。 那个大个子晃着头找自己的床铺,一看是二号床上铺,立刻不高兴了,对着旁边的中年人吼道:“老头子,我这么胖怎么睡上铺,这不是成心整人吗?” 中年人走过来,说:“那有什么呢,上铺整洁、安静,适合看书休息,我看不错。” 大个子瞪着眼睛道:“不行,整天爬上爬下的,还不把我累死啊,我要睡下铺。” 旁边一位中年妇女凑过来说:“我看也是,老惠怎么办的事,咱们学军这么高,爬床确实不方便。” 正在收拾东西的小伙子停下手说:“孙局,我看我给他们学校的领导打个电话吧。” 中年人摆了摆手,说:“不要到哪里都搞特殊,我看学军在外面就是要多锻炼,什么都要学着适应,上铺怎么了,别人不也一样睡吗?胖,正好可以减肥。” 大个子气得在宿舍乱转,但能看得出他在中年人面前还是有所收敛,不敢放肆。 我看了一下,李权睡上铺,这三个人只有我是下铺,那个大个子爬上爬下确实也不是很方便,而且正如中年人所说,上铺整洁安静,适合看书休息,也不错,我便对大个子说:“这位同学,你睡我这铺,我去睡上铺吧。”大个子听了非常高兴,那个中年女人也连忙转过身来,感激地说:“太谢谢你了!” 我的好意无形中给妈妈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妈妈不得不把刚为我精心布置好的铺盖从下铺移到上铺。妈妈显然是第一次爬这种上下铺,因不得要领而略显笨拙。我担心妈妈可能踩空,于是提出自己上去收拾。妈妈却异乎寻常地坚持着,好像铺好这张床是件很关键很复杂的事,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胜任也不能做好。 再次收拾完以后,妈妈又过去给大个子家长帮忙,中年女人嘴上客气着,但很明显不想让妈妈碰他儿子的东西。妈妈没有感觉到,仍然热情地帮忙,那中年女人慌忙地护着,局面有点滑稽。我把妈妈拉到一边,说:“妈,您也累了,休息一会吧。”妈妈很认真地说:“我不累,他们东西多,我帮他们收拾一下也是应该的。”那一瞬间我觉得鼻子酸酸的。 收拾好后,他们接了一个电话,就出去吃饭了。我和妈妈一起来到了食堂。 食堂在学校的最南端,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饭口,食堂里冷冷清清,我们买了一份粉条炖肉,要了四两米饭,花了一元五角。妈妈尝了一口,对我说:“挺好的,也不贵,快吃吧,都吃了。”我饿坏了,埋下头就狼吞虎咽,全吃光了才看到妈妈一直慈爱地看着我。我心一颤,暗骂自己不懂事:妈妈拎着东西,给我办手续又铺床,折腾了大半天连口水都没喝,我简直……我拿着饭盆要去给妈妈打饭,妈妈连说:“天太热了,我不想吃东西,等我下午回家再吃吧。”我没有支声,径直向窗口走去,妈妈忙跟了上来,探着头对卖饭的师傅说:“这里的饭卖半份吗?”“半份?”师傅重复了一遍,说,“不卖,要买就买一份。”妈妈买了一份,就站在餐桌旁,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过饭,就是公共汽车回程的时间了。我要送妈妈回,妈妈非要给我刷完饭盆才走。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凉水,妈妈对着水龙头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天,然后用衣袖夸张地抹嘴,流露出一副酣畅淋漓的样子。也许是马上就要和妈妈分开了吧,我看着妈妈每一个表情都非常难过。 妈妈要回家了,我和她一起到汽车站。远远地看见公汽驶来,妈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手忙脚乱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塞到我手里,庆幸地说:“还好没把这钱忘了。这是生活费,在外面别委屈了自己。”我拿着钱,潮潮的,因为贴身放着已经压平了,还带有妈妈的体温,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似的闪过一幕一幕妈妈平日带着我和弟弟节衣缩食的情景。我有些难过,从中拿出一百块钱给妈妈道:“妈,我一个月二百就够了。”妈妈又把钱使劲儿地推给我道:“拿着!穷家富路,你在外面花钱的地方多,你看买一杯水都要三块钱,再说,咱家也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都拿着吧,你要照顾好自己。” 车到站后停下来,妈妈吃力地爬上去。车很快就启动了,大概靠窗没有座位了,我看着妈妈吃力地把头探出来,大声喊道:“晚上睡觉别着凉——”我使劲儿地点着头。 车越行越远,我看着它的背影,感觉特别难过。车已经远得看不见了,可在我脑海里,妈妈那慈爱的眼神依旧在注视着我。我站在路边,靠在一堵围墙上,使劲地眨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等心情平静之后,才缓缓地向学校走去。 我回来后,发现寝室的人都来齐了,大家来自全县各地,特别是孙学军还是从唐山来的借读生,真有一种五湖四海皆兄弟的感觉。 刚开学的时候,我们总是一起去食堂,七个人,围在一张桌子旁边,有说有笑,很有家庭气氛。 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食堂吃饭,竟然有一个要饭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她满面灰尘,衣服破烂,身后背着一条破旧的口袋。她在食堂里四处转悠,在饭桌上寻找别人吃剩的馒头,用手夹着同学们倒在桌上的剩菜,放在嘴里,吧嗒吧嗒地咀嚼(奇*书*网*.*整*理*提*供),如吃山珍海味。 孙学军正在吃饭,看了老太太的样子,他觉得非常恶心,什么东西都无法下咽了。 李权看了孙学军一眼,问道:“怎么了?” 孙学军皱着眉头,指了指那个老太太,脸上充满了厌恶的表情。 李权没有说话,我突然想起了妈妈许多年前在街头捡废纸的场景,对那个老太太充满了同情。 就在这个时候,邻桌有的同学开始用吃剩的馒头砸那个老太太,虽然没有用力,可是馒头落在老人头上还是把她吓了一跳,看着老人一脸惊恐的样子,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老太太用污浊的眼睛扫视了他们一眼,继续找着吃的东西,我狠狠瞪了那群人一眼,没想到孙学军也扔了一块馒头,正好顺着老太太的衣服领子钻了进去,老人蹲下身子,不停地在里面抓呀抓的,孙学军居然还说了句:“真恶心。”我用力把饭盆拍在桌上,也一语双关地回应了一句:“是够恶心的。”孙学军显然听出了我话里有话,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放下餐具,似乎不经意但很坚决地盯着他,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 那是我们宿舍间第一次出现不和谐的声音,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大家开始显露出自己的个性,这种亲密的集体生活濒临解散的边缘。 在乡下的时候,大家好像总是生活在一种模式之下,人与人并无太大不同,可是当我来到县城,住上集体宿舍,才感到个人习惯对于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毋庸讳言,农村的孩子在这个方面确实有许多需要改变的地方,比如,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我们宿舍的老小——王松,他总是不习惯于每天洗脚,炎热的夏天,他在外面跑上一天,晚上回到宿舍脱鞋睡觉,臭气熏得大家连眼睛都睁不开,再有就是杨涛,他是我们宿舍的老大,一脸的青春痘,早上洗脸总会顺手拎走孙学军的洗面奶,大把地涂着人家的防晒霜,比用自己的东西还要硬气。长此以往,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受不了。 孙学军是我们宿舍的最高海拔,虽然显得发胖,但依旧掩饰不住他的活力与帅气。他经常会在晚自习前到篮球场活动一番,好多女生便会不约而同地聚在那里,看着他在球场上纵横驰骋,每逢精彩处,便会欢呼声不断。孙学军家境很好,父亲是唐山某局局长,母亲则是某区检察院的一个科长,自幼生活环境优越,略带独生子女的霸气,但为人敦厚坦诚,颇有女生缘。 另外两个同学一个来自唐钢,一个来自大化,都是工人子弟,平日里性格开朗、衣食无忧。 一个小小的宿舍,成了外面大社会的缩影,在短暂的新鲜感后变得矛盾重重。 我习惯于和李权在一起,他和我在很多地方都很相似。他原来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平日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口之家,幸福无比。可是后来,他父母在农忙之余开始做些小买卖,生意越做越大,最后开始包矿山、开工厂,光固定资产就有上千万。生活富裕了,家庭却破裂了,先是父亲在外面长期包养情妇,后来妈妈以牙还牙,也养起了自己的秘书,几次上法院都因财产难以分割而离婚未果。我开始认识李权的时候,一直认为他家庭非常贫困,因为他在日常生活中总是异常节俭,我们经常在外面买成箱的方便面,可是他总是一个人躲在寝室吃红薯干,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在父母那里他得不到丝毫的关怀,只有永无休止的争吵,他便跑到奶奶家,与年过花甲的奶奶相依为命。李权曾睁大幽幽的眼睛,充满仇恨地对我说:“林海,如果我真的有本事了,我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爸爸的公司彻底搞垮,他满脑子的钱和女人,他的妈妈和他的儿子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我同情地看着他,他又对我说:“我真羡慕你,开学的时候,你妈对你真好,如果我有你那样的妈妈,就是再清苦的生活我也心甘情愿。”听了这些话,我真不知是高兴还是辛酸。 转眼间,我在一中已经生活了几个月了,其中回家几次,可每次都是匆匆回去,又匆匆返回,大量的时间都浪费在路上。妈妈已经习惯于月底的周末站在班车的停靠处,焦急地等我归来。我和妈妈要说的话越来越多,从崭新的校园生活到刚刚结识的朋友,娓娓道来。妈妈也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不厌其烦。妈妈给我做饭的时候,我在不停地说;妈妈看我吃饭的时候,我也在不停地说;甚至在我入睡之前,趁着妈妈离开前停留的那一秒钟,我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说。这是一种感觉,就是对妈妈与生俱来的依赖,无论我走到哪里,妈妈始终是最能听懂我声音的人。 在学校的时间长了,我会特别想家,想看一看妈妈忙碌的身影,想听一听弟弟稚嫩的童音。 一个周末,上午考试。我很快答完了试卷,提前走出教室,当我来到学校门口时,发现外面停留着诸多的车辆,众多家长纷纷向校园里伸着头,寻找着自己孩子的身影。在这种情况下,我越发地想起家来。我低着头,加快脚步,朝宿舍走去。 突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哥。”我猛地抬头,正好看见弟弟站在马路对面。妈妈用力抓着他的衣领,弟弟看到我后兴奋地挣脱妈妈的控制,飞快地向我跑来。当时正是中午,主干道上车流不息。弟弟从小在农村长大,没有一点交通意识,他无所顾忌地冲了过来,一辆小轿车正好对着他驶了过去。当时的情况真是万分紧急,妈妈惊叫一声,瘫倒在地,我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没想到那辆车贴着弟弟的裤脚冲了过去,弟弟却毫无察觉。他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整个人悬在空中。我一看他平安无事,一颗无比惊恐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的腿仍然在不停地颤抖,我将弟弟拦腰抱起,疯狂地旋转着。弟弟使劲儿挣扎,发出“咯咯”的笑声。 当我小心翼翼地把弟弟带到妈妈身边时,妈妈的脸上还没有一点血色。弟弟一边帮妈妈掸掉衣服上的尘土,一边问:“妈,你怎么了?”妈妈揪住弟弟的耳朵,生气地说:“下次你再疯跑就再也不带你出来。”弟弟看看妈妈,不知所措,委屈地点了点头。 我接过妈妈手里的包裹,带着他们回到宿舍。 路上,妈妈不停地问我最近的情况,弟弟则睁大了眼睛,充满好奇地四处张望。 到了宿舍,妈妈刚坐下,弟弟就飞快地打开包裹,指着里面说:“大哥,你看,妈给你带了什么?” 我过去一看,包裹里面装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整齐地排列着几十张金灿灿的小肉饼,上面油光闪亮,还冒着腾腾的热气,让人看了就馋涎欲滴。 弟弟用手捏起一张,递给我道:“大哥,你先尝尝,可香了。” 妈妈不耐烦地对弟弟说:“看,哪儿都有你,你就不能在那老实地坐一会儿?” 我一手从弟弟那接过饼,一手捏住弟弟的脖子,用命令的口吻说:“先吃一口。” 弟弟顺从地咬了一小口,仰着头,细细地品味,用眼神对我说:“大哥,你快吃。” 我使劲咬了一大口,里面的油顺着我的嘴角流了出来,妈妈赶紧过来帮我擦净。这是我最喜欢的食物,外面薄薄的一层面皮,里面是碎碎的精肉和细细的葱花,面皮干脆爽口,肉馅鲜嫩而不油腻。三口两口,一张饼就进了我的肚子。我拿了一张给弟弟,他连连摆手道:“我在家已经吃过了。”我二话不说,揪住他的耳朵,说:“快吃,别废话。”弟弟眯起一只眼睛,似乎很无奈地接过饼,但一放到嘴里便贪婪地吃了起来。妈妈在旁边笑着说:“不用给他吃了,早上我做饼的时候他就一直没离开过厨房,这个小饭桶,他能把所有的饼吃个精光。”弟弟听了,笑得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吃过午饭,弟弟从包裹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我道:“大哥,这是我送你的。” 我打开一看,是几张花花绿绿的纸,上面用彩笔胡乱地画着房子和人物。我问他:“这是你的作业吗?” 弟弟凑过来,很认真地对我说:“不是,这是咱们家,妈说你老想家,我就给你画了咱们家,以后你想家了就看看它们,便不会难过了。你看,这是咱们家的房子,这是咱们家房子前的池塘,里面还有鱼呢。大哥,你还记得你带我去钓鱼的事情吗?” 我听着弟弟给我介绍画面上的内容,突然变得特别难过,好像再次回到家里一样。虽然弟弟的画笔非常幼稚,可此时在我眼里,画面上的每一个图像都与实物一模一样。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带着弟弟整日在外面疯跑,无忧无虑…… 弟弟还在不停地讲解,我的眼睛逐渐湿润起来。 “大哥,你看啊,”弟弟的声音把我从想像中拉了回来,我认真地看着他的图画,他指着画面上的三个人说:“这个是你,那个是妈妈,最小的人是我,这是咱们娘三个的合影,我们永远也不分开,好吗?” 弟弟的语气很平静,可他嗓子里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无比强烈地撞击着我的灵魂,他用一种最平实的语言表述着他对亲情的理解与依赖。我曾觉得我有足够的坚强面对生活的各种考验,可是在弟弟那天真无邪的眼神面前我所有的坚强都彻底崩溃了。我抚着他的头,听他说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流。妈妈坐在旁边,也不时地用手擦拭着眼睛。弟弟并没察觉,还在埋头讲着,直到他抬头看我,看我已经泪流满面。他惊恐地问:“大哥,你怎么了?”我把他的头贴在胸前,止住悲伤说:“没什么,大哥见了你和妈妈开心,一会儿我们去照张真正的合影。” 弟弟转眼看看妈妈,妈妈的眼睛也红红的。她朝弟弟点了点头,弟弟高兴地跳了起来。 下午,我们去了照相馆。弟弟开心得不得了,又蹦又跳,就像过节一样。像照相这样的事情,在一个寻常家庭也算不了什么,可是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照过了。在照相机前,弟弟显得很好奇,他偎依在妈妈怀里,左手用力地拉着我的胳膊,我站在妈妈身后,显得高大挺拔。那是一种很怪异的姿势,可是却又显得那么自然,连摄影师都觉得没有一点改动的必要。那张照片我一直带在身边,特别是我孤身一人在外的时候,拿出它,仔细地看着,感觉妈妈和弟弟就在我身边。我能清晰地体会到妈妈和弟弟带给我的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即使我遇到再大的困难,即使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他们也会与我同在,也会一如既往地关心我和支持我。后来,在单位搬家的过程中,这张照片极为意外地失落了。我一个人曾不止一次地跑回老楼,细细地找过了宿舍和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发现它的影子,我不敢再去想它,因为一想到它就会让我无比难过。 我考上了一中 从照相馆出来,妈妈和弟弟就要回家了。我和他们一起走到汽车站,弟弟好像天生对城市感兴趣,他忽闪着大眼睛说:“大哥,我也要考上一中,我也要上大学呢。”我笑着对他点点头。到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那趟班车马上就要出发,妈妈和弟弟赶紧跑了过去。此时,已是深秋,落日的余晖照映在妈妈身上,她显得是那样的衰老,竟然有些步履蹒跚。一阵秋风吹过,妈妈的头发显得蓬松而凌乱,背上的包裹看起来异常沉重,妈妈的青春在艰难的生活中悄然逝去,无情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迹。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妈妈把弟弟搂在怀里,透过模糊的玻璃窗使劲儿向我挥手。我跑过去,站在班车下面,大声地叮嘱妈妈要注意身体,弟弟要好好学习。他们什么也听不清,可也同样回应着我。汽车缓慢地驶动,我加快了脚步,一直跟着班车跑到大门外。我真的舍不得让他们走,他们一走,我就像一个人被抛弃在孤岛上一样。妈妈用手势告诉我快点回学校,我停住脚步,看着班车飞快地向前冲去。秋风卷着沙尘,落在我的脸上,我不停地揉着眼睛,沙尘在眼泪中被消化干净。我转过头,回到学校去继续看书。 那时,我觉得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一中作为省级重点中学,荟萃了全县各地的学习精英,在这里要继续保持领先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入学成绩是班里的一号,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多同学要超越的目标。我心里非常紧张,学习上也更加刻苦起来。 时光在不经意间流淌,不知不觉,秋去冬来,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我们宿舍的气氛好像也随着外面的空气日益凝固了。 孙学军由于吃不惯学校的大灶而改吃政府大院的食堂了,我们余下的六个人也不再像开学初时那样亲密了。平日我总和李权在一起,有时在食堂,有时就去街上吃小吃。早上喝碗豆浆,吃两根油条,中午则要上半斤饺子,既能熟悉一下县城的风貌,又免去了刷盆洗勺的劳动,何乐而不为呢? 冬天的到来,使我们不得不改变生活方式。以前我们很少打水,渴了就喝水龙头里流出的地下水,清凉而又爽口;晚上洗脚,直接到水房里用凉水冲一冲,方便而又快捷。现在,外面冰天雪地,寒气逼人,热水就成了我们生活中的必需品。 晚上,我们上自习回来,大家都要洗漱,我和李权总会有一壶热水,两人一凑合也就够了。杨涛呢,总是大大咧咧地拎起孙学军的壶,往自己的盆里咕嘟嘟一通猛倒,看得孙学军眉头皱起,不停地瞪眼睛。时间久了,孙学军打水归来便径直把暖壶锁在柜子里,虽然显得小气,但也确是无奈之举。 杨涛没水可用,开始郁闷起来。不过懒人有懒法,他意外地发现暖气里的水可以充分利用。于是,每天晚上,他都要把暖气片上的通气孔打开,哼着小曲在那儿放水,洗脚的时候总是仰着头看大家,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住集体宿舍,重要的是一种氛围,如果彼此看了对方都觉得不顺眼,那么稍有矛盾就很容易激化。 一天,杨涛正在接水,哼到兴起的时候有点忘乎所以,一不小心,装满了热水的盆“啪”地摔到地上,他本能地去捡盆。暖气里的水猛地冲了出来,全部喷在了孙学军的被子上。一床新被子被淋得湿漉漉的,上面间或还带有暖气上的水锈,污迹斑斑,惨不忍睹。 孙学军立刻就火了,红着脸吼道:“你没长眼睛啊?” 杨涛手忙脚乱地堵上暖气,看着孙学军生气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孙学军气往上涌,开学这么久积蓄的所有怨气一口气发泄出来。从乱动别人东西到生活上的各种不良习惯,孙学军一一列举,将杨涛批得一无是处。他越说火越大,嗓门也越来越高,杨涛站在宿舍中间,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伤了,他开始以更大的声音反击。最后,屋子里尽是他们的争吵声。 杨涛睁圆了眼睛说:“到迁安来了就不要拿大地方的臭架子,想摆谱滚回唐山去。” 孙学军用手指着杨涛问:“你骂谁?” 杨涛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以一种挑衅的口气回答道:“就是说你呢。” 孙学军听了,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咆哮着向杨涛冲过去,杨涛也不示弱,挥舞着拳头也要奔过来。我们赶紧把他们拉开,两个人使劲地挣扎,嘴里不住地骂着脏话,引得别的宿舍的同学聚集在门口,伸头向我们这里张望。 那个晚上,宿舍里极度沉闷,没有人支声。第二天起,他们两人形同陌路,再也不说一句话。 宿舍,本应该是充满温馨与友情的地方,现在却变得冷如冰窖。我每天很早便起床,晚上要很晚才回来,即使呆在宿舍我也会很沉默,不想说话。宿舍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供我晚上睡眠的地方,对它我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一个人在外面,孤零零地像只背井离乡的小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倾诉。如果整天忙着学习生活还算充实,稍一清闲便会无比强烈地想家,想妈妈,想弟弟,更想那充满亲情的家庭氛围。于是,每逢周末,我就会坐在教室的椅子上,透过玻璃窗,望着外面广袤的天空,面对着家的方向,陷入沉思。 快期末考试了,学习的节奏一下紧张起来,我的神经也开始绷紧,每一秒钟的时间都显得非常宝贵。晚上我开始失眠,脑子里布满了白天做过的习题,老师课堂上讲过的内容会像过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重新流过。我不停地翻身,这个时候孙学军就会在床上发出咳嗽以示抗议。 后来,晚自习后我便不再直接回寝室,而是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反正有路灯,我手里捧着一本书,边走边看。我拼命地记着里面的内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被命题者选中的考点。寒冬腊月的天气,滴水成冰,我裹着厚厚的大衣依然冻得瑟瑟发抖。夜深人静的时候,马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北风吹来,树上的枯枝随风舞动,发出“呜呜”的哀鸣,是那样的凄凉。走累了,我就会在某个路灯边坐下,一直看到眼睛酸痛、大脑僵化才往回走。此时,宿舍的大门早就被锁上了,我要乘老师不备,从高高的围墙上爬过去,然后蹑手蹑脚地摸回寝室,往床上一倒,酣然入梦。 那是怎样一段艰苦的时光啊,就是让我现在想想自己都会觉得无比感动。那是一种信念在支撑着我,我必须努力,我必须争气。即使有再大的困难,只要我想想妈妈那殷切的目光和弟弟那充满崇拜的眼神,我就会凭空而生一股强大的力量。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我的亲人始终与我同在。 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在购物中心的楼下看书,积雪漫过了我的鞋子,双脚早就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头发上、眉毛间挂满了雪花,大自然把我打扮得像传说中的圣诞老人。我的两只手机械地在书页上翻动,直到凌晨两点钟,一辆值勤的警车在我前面停下。他们以为我是无业游民要强行将我收容,当我和他们解释清楚后,那位负责人感动得嘘唏不已,由衷地称赞道:“不愧是咱们迁安的最高学府,一中的学生就是勤奋,农村的孩子更是能吃苦。”不过,他转而又说:“小伙子,你也要注意身体,长此以往,身子会吃不消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这个理儿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说完,把我塞进警车,强行将我送回学校。 事隔多年,当我再次想起那段充满汗水和激情的岁月,我会为自己把握住了时间而自豪。我始终认为年轻的时候吃点苦并不是什么坏事,它可以使我们意志变得更坚强,使我们的体魄变得更健壮。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的汗水也没有白流。当我走进考场,面对试题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的胸有成竹,我极为轻松地答完了全部的试题。当我坐上回家的班车时,我对考试结果充满了信心。想想一会儿就要见到妈妈和弟弟,那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惬意与幸福。 高一的寒假对我来说充满了快乐,那种快乐是发自肺腑的,没有任何的压力,整个身心都非常地放松。我和妈妈一起回家,弟弟整天和我待在一起。那个时候,他开始学英语,每天我都要对他进行辅导,他听得总是那么认真,连吃饭的时候都在背诵那有限的几个单词。我发现弟弟其实是很有语言天赋的,加上他天生的表现欲,简直就像是为外语而生的一样。 那个春节,我们一扫往日悲伤的情绪。妈妈买了很多肉,让我们放开肚量大吃了一个假期。而且我们买了好多鞭炮,除夕之夜,我和弟弟尽情地燃放,自己家的放完后我们就爬到房顶,看着天空中五颜六色的烟花,虽然手脚冻得冰凉,还是兴奋得不得了,一直看到妈妈叫我们下去吃饺子。在饭桌旁,我们母子三人围坐一团。吃着吃着,妈妈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但我们知道,那是高兴的眼泪。妈妈对我们说:“海海考上了一中,江江这次也是班上第一名,我们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老天爷也不会总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 没几天,我的成绩单被寄回家。虽然我觉得自己有十足的把握取得好成绩,但是在撕开那薄薄的信封时我的手还是在轻微地颤抖。我抽出成绩单一看,我居然考了个年级第一名。弟弟立刻在旁边欢呼起来,妈妈听后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真正体会到了通过自己努力带给亲人的那份快乐。 二十多天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又要开学了。临行时,我郑重地对妈妈说:“您放心,我一定会取得更加骄人的成绩,永远不会让您失望。”看着日益长高的弟弟,我说:“你要好好学习,不要惹妈妈生气。”弟弟还是那么乖,点了点头,依依不舍。我上了班车,向他们挥挥手,再次踏上返校的路程。 我到寝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正好李权在里面。他还是老样子,一上来就帮我拿东西。 我紧着收拾床铺,就看李权站在我身边傻笑,便问他道:“过完年你开始抽羊角风了?” 李权酸酸地说:“林海,看来我要恭喜你了,是不是考了个第一?” 我一听,这小子信息还真灵通,便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晃着脑袋说:“在咱们班,能超过我的也就只有你林海了。” 我瞅着他,脑子一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问:“你这意思是说你小子考了个第二?” 他笑着说:“怎么,许你考第一还不许兄弟我考个第二?” 我高兴地说:“好你个臭小子,平日里没白和我在一起混,有出息了啊。” 李权“砰”地打了我一拳,说:“你就吹吧你,看我下次怎么超过你。” 我们正在说笑,就听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请问,里面有人吗?”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我对它竟然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它从我记忆的深处悄然传来,但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个人究竟是谁。 李权应了一声:“有人,请进。” 门“吱”的一声开了,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小姑娘,她穿了一条褐色的皮衣,围了一条紫色的围巾,身材颀高,还带有楼外冷风的寒意。她看了我们一眼,问:“请问孙学军在吗?” 我和李权对视一下,说:“他不在,你在这等等吧。” 虽然喜欢孙学军的女生数不胜数,可是有勇气找上门来的毕竟还不多。这个女孩子大大方方地坐在孙学军的床上,翘起腿,悠闲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楼里的气温驱走她的寒意,她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头发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我对她说:“屋子里面热,你把外套脱了吧,可以放在我的衣架上。” 她站起身,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朝她微微一笑。突然,她正视我的表情凝固了,我也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我绝对曾在哪里见过。我的大脑飞速地搜索,难道是她?是那个长期以来一直在我记忆深处徘徊的影子?我仔细地观察着她,没错,就是她,虽然有几年没见,可是她眉宇间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是时光所无法改变的。她也在看着我,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她就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惠冬云。 冬云兴奋地拉住我的手,不停地询问我这些年的情况,随着她的发问和我的回答,那一桩桩往事一起涌上了我的心头。我详细地向她介绍着,当说到我又是辍学又是转学的经历时,她的眉头紧皱,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她凝视着我说:“林海,真没想到你经历了那么多坎坷,当初你成绩那么好,我觉得你肯定会一帆风顺呢。” 我笑了笑,一脸的苦涩,问她道:“你现在在哪儿上学?” 她眨着眼睛,调皮地说:“看,连我这个校友都不认识了?我也在一中啊。” 我有点懵,难道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半年竟然从未谋面?我傻傻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得意地笑了,说:“你这个人就是傻实在,骗你什么你都不知道,我上初三时,唐山一中面向全市提前录取一批学生,我考中了。不过,在那儿呆了半年,觉得太累,真不是人过的生活,就回咱们一中了。我过了春节刚回来,以后咱们不就又是校友了吗?” 我一听,特别高兴,激动之余我使劲儿抓住了她的手,连声说:“太好了,这样我可就有伴儿了。” 冬云笑着站在那儿,轻轻抽回被我紧握着的手,脸颊绯红。哦,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儿时那漫山遍野乱跑的野孩子了。可是,那段时光是怎样地让人难忘啊。 岁月总是无情地改变着我们。此时的冬云,出落得高贵典雅、风姿绰约,她的服饰,她的气质,无不彰显着她的独到品位,卓尔不群。反观一下我自己,依旧完整地保留着那份乡土气息,普通话都讲不好,还是满嘴的乡村俚语。如果说冬云是湖边徜徉漫步的白天鹅,那么我依旧还是对影自怜的丑小鸭。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孙学军推门走了进来。他还是一脸的清高,看到了冬云还以为是我的朋友,没有支声,顾自地收拾着东西。他刚打过篮球,八五八书房周身散发着运动气息,迸发出无限的活力。 我对冬云说:“这就是孙学军,你们聊吧。” 冬云看了孙学军一眼,笑着自我介绍道:“我是惠冬云,奉我爸差遣来邀请你与我们共进晚餐。” 孙学军被冬云诙谐的语气逗乐了,他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似乎冬云身上的某种气质正好对了他的口味,他伸出手道:“你是惠岩叔叔的女儿?很高兴认识你。” 冬云与他握了握手,说:“你先收拾东西,我等你一起走。”孙学军听话地加快了速度。 我一看时间,快五点钟了,忙叫旁边看书的李权去吃饭。冬云一把拦住我道:“林海,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我一愣,说:“不了,我和李权一块儿去食堂,以后会有很多机会,少不了要打扰你呢。” 冬云一听就生气了,皱着眉头对我说:“好,林海,你现在会对我说客气话了,你今天就要和我走,不去吃饭你也要认一认我们家门啊。” 我看了李权一眼,有点不知所措,李权笑着站起来,说:“见了老朋友就一起去嘛,我先走了哦。”说完,转身离开。 孙学军已然收拾完毕,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更显得英气逼人。他看了我们一眼,对冬云说:“你原来就认识林海吗?” 冬云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们在初中就是同学。”孙学军羡慕地看了看我。 那是我第一次去冬云家,又见到了久违的惠岩叔叔。他把我拉在身边,不停地问着我和妈妈的情况。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孩子,你已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随后,冬云叫我们一起吃饭。 那是我生平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餐,冬云妈妈做了满满一大桌子菜。冬云和惠岩叔叔不停地劝我多吃,我也确实饿了,于是放开肚量,伸长胳膊,风卷残云般地大吃起来。最后,我面前的骨头堆成了小山,孙学军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冬云微笑地瞧着我,给我端来一大碗汤,我连声说吃不下了。没想到她把眉毛一立,很厉害地对我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吗?快喝光,一点儿也不能剩。”我向惠岩叔叔投去求助的眼神,结果他朝我点了点头,居然示意我服从命令。我只好端起碗,充满豪气地一饮而尽,接下来就觉得再也咽不下一点东西。看着我酒足饭饱的傻样,冬云向我投来顽皮的目光。 晚上临出门的时候,惠岩叔叔拉住我和孙学军,要给我们压岁钱。我们挣扎着不要,却不想惠岩叔叔力大无穷,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把我们摁住,很轻松地把钱塞进我们的口袋,然后笑着说:“好了,把你们都喂饱了,快回你们的小窝儿睡觉去吧。” 走在路上,冷风吹得我鼻子冰凉,我裹紧大衣,加快了脚步。孙学军突然和我话多起来,他不停地问着我和冬云在一起的岁月。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讲到以前在农村的那些故事,我好像忘记了寒冷,兴高采烈地和他说个没完。他听得很认真,到宿舍楼下时,他真诚地对我说:“林海,你知道吗?我爸和惠岩叔叔也是战友,那他一定也认识你爸,应该说咱们都是世交啊。不过,你们的童年真是丰富多彩,不像我,一直在鸽笼般的楼房里长大,以后我们做好朋友吧。”我高兴地看着他,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冬云被分到我们班,很快我们三个人便打成一片。李权天生擅长交际,没过多久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四个人总是形影不离。春天刚一来临,河水刚刚解冻,我们便骑上自行车,去滦河边嬉戏玩耍。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爬龙山,当我们历尽艰辛,终于攀上峰顶时,脚踏平地,山风拂面,真是豪气冲天。我们吃着水果,喝着饮料,听着音乐,纵情地高歌狂舞,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被完全激发出来,我们觉得前途、命运、理想、抱负等所有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把握之中。 孙学军毫不掩饰他对冬云的感情,每天晚自习后他都守候在冬云身边,等她做完作业,送她回家,一年四季,风雨无阻。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是那样的协调,成了迁安一中最为亮丽的风景。 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高二的某一天。那个晚上,自习后,我回到寝室,洗漱完毕,正准备睡觉,这时,孙学军一推门,整个人摇晃着冲了进来,浑身酒气。我吓了一跳,赶紧扶住他。他斜着眼睛看我,突然卡住我的脖子,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她说她不喜欢我?”他一边喊一边在手上加力,我被他弄得几乎要窒息。我使劲儿掰开他的手,想把他拽到床上,没想到他像疯子一样抓起桌子上的书四处乱抛,一本厚厚的字典被他甩到空中,“啪”的一声把日光灯砸得粉碎,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中。平日,孙学军总是彬彬有礼,但是耍起酒疯来也是威力无比。我们把门紧紧地关上,任凭他在宿舍里胡闹,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他发泄掉身上所有的力气,才倒在床上,鼾声四起。但他在偶尔翻身时还在重复那句“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显然,他在感情上受挫了。 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起来,一声不吭地到楼下洗漱,再上来时,我们发现他的眼睛红通通的,额头上撞得青一块儿紫一块儿。他呆呆地站在镜子前,人显得憔悴很多。 我收拾完毕,正准备下楼。孙学军叫住我,说:“林海,你帮我请个假,今天我不去上课了。” 我看看他,原本精神帅气的小伙子在感情的重挫下变得萎靡不振、意志消沉。我本想安慰他两句,却不知该怎么去说,只好点了点头。 这个白天显得沉闷而冗长。孙学军躺在宿舍,水米未进;冬云坐在教室,一言不发。 散晚自习后,我想早点回寝室看看孙学军的状况,却不想冬云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我的身边。 她讷讷地对我说:“林海,咱们一起到外面走走吧。” 我点点头,看得出来,冬云这一天也是心事重重。我随着她来到教室后面的篮球场,这是孙学军最喜欢的地方了。我们就这样安静地走着,在很长的时间里彼此不说一句话。那是初秋时节,晚风带着丝丝凉意,旁边的树枝随风飘舞,落叶纷飞,偌大的篮球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显得空旷落寞。 冬云停在一座篮球架子旁,背靠着围栏,眼睛盯着我,幽幽地问:“孙学军怎么了?” 我说:“他昨天晚上喝酒了,醉得厉害,今天没有精神,一直在宿舍躺着,可能休息一下就好了。” 冬云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林海,你知道他为什么喝醉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两个人又进入到一种无声的世界。 过了好长一会儿,冬云突然问我道:“你还记得咱们初中同桌时的事情吗?” 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记得,人总是越大了越容易想起过去,那个时候你总跟在我身后,我们一起偷葡萄,一起挖田鼠洞,一起去爬山,一起去钓鱼……”我说着说着,充满了对那段美好时光的回忆。 冬云说:“是啊,真想回到小时候,没有什么忧愁,没有什么烦恼,虽然很傻,却傻得非常快乐。” 她想了想,又说:“林海,你还记得有一次你的衣服脏了,我要给你洗衣服吗?” 经她提醒,我立刻想起了那件事,忙说:“记得,那次外面刚刚下过大雨,我出去疯跑回来,衬衣角上沾满了泥浆,你要帮我洗,我却坚持要自己洗,对吗?” 冬云笑着对我说:“是啊,下课之后你跑到水龙头边上,用水只把衬衣角冲了一下,然后拧干,跑回座位上让我看洗得是否干净,我问你哪儿脏就洗哪儿啊,你居然说那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说着说着,我们两人都笑了起来,气氛显得轻松了许多。 冬云又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和你在一起,总是那么轻松,你就像一个大哥哥那样照顾我,还会像好朋友那样哄我开心。我回到城里后,给你写过几次信,都是石沉大海。谁知道你又是辍学又是转学,还以为再也联系不到你了呢。真没想到能在一中再次遇到你。” 冬云说着,睁大眼睛,紧盯着我,说:“你说,咱们几个在一起玩得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孙学军要告诉我他喜欢我?我一直都把他当作好朋友,为什么他非要更进一步呢?” 说着说着,冬云的眼睛湿润了。 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只好劝她说不要再难过。 她啜泣了一会儿,仰脸看着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是昨天孙学军真的很过分。如果友谊要以自我牺牲为代价,那么就真的没有必要再维持下去了。” 她轻轻地擦掉自己的眼泪,在瞬间又恢复常态,变得很坚强,她对我说:“林海,咱们回去吧。” 当我们走到校门口时,意外地发现孙学军正焦虑地站在那里。他同样没想到我会和冬云在一起,显得有点慌乱,见到冬云更是神情紧张。他语无伦次地说:“冬云,我,我来送你回家。” 冬云看他一眼,说:“你看看你,一天没吃饭了吧,快回去好好休息。有林海送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孙学军还要坚持,可是冬云偷偷地拉了拉我的衣角,不容分说,推车走了过去。走出很远之后,我蓦然回头,孙学军还站在原地,纹丝未动,路灯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还在深情地凝视着冬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冬云一起走,也许是她对往日生活的追忆打动了我,也许是我对冬云原本就充满了好感。正如我在前文所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不想让她受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伤害。 友谊和爱情总是界限分明,两者在条件具备的情况下或许可以实现完美的转化。但如果不具备,那么他们之间就有着一道天然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要去挑战这个界限,否则就会像孙学军那样输得很惨。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个问题,也许是孙学军处理得不当,也许是冬云在这个问题上显得过于小气。但从那以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迅速降温,我们那个“四人帮”小团伙也随之土崩瓦解。 我一直认为孙学军应该明白我和冬云之间只是那种很单纯很单纯的友谊,可他还是明显地和我疏远了关系。他日渐颓废,他的成绩本来就不好,到最后对学习基本上没有了任何兴趣。他开始和那些喜欢他的女生在一起,偶尔还会夜不归宿,再也不是那个曾经无比痴情的孙学军了。 后来,学校要组织一个电脑培训班。在当时,电脑还是一个高科技的代名词,特别是我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孩子对电脑充满好奇。那是一个收费班,每个同学600元,自愿报名。当时我手里正好有600块钱,是惠岩叔叔春节给我的压岁钱。而李权就穷酸多了,他和父母长期冷战,亲情日渐淡漠,家里每个月只给他300元生活费,要报名就只能从牙缝里抠了。他是那样渴望接触电脑,一咬牙,花十块钱买个小火锅,决定每天用它煮方便面,过上三个月艰苦生活,把这笔钱给节省出来。 那是一个意志无比坚定的人,他认准的事情就一定会坚持到底。每天他都很早起来煮面,一天三顿,顿顿吃面,早晚各一包,中午吃两包,一天下来只要两元钱。时间久了,李权明显消瘦下去,脸色发黄,锁骨突出,身体更加单薄,我都担心走在街上迎面而来的和风都能把他吹跑。 一个周末,他破例买来一斤冻带鱼,叫上我要在宿舍炖鱼吃。我听了非常高兴,中午从食堂打来两份米饭,然后躲在寝室拾掇鱼。我在家过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李权更是没有下厨房的经验。两个傻小子蹲在地上一通忙活,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把鱼炖好,累得我们一点吃的心情都没有了。正在这时,孙学军从外面打球回来,他一进寝室便被满屋子的鱼腥给熏得够戗。他皱着眉头看了我们一眼,把衣服甩在床头,转身向楼下走去。我们也没在意,但没想到不出五分钟,楼下政教处的老师就赶了上来,直奔我们寝室。我和李权飞快地把东西藏好,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师瞪了我们一眼,说道:“别说有同学举报你们,就是没有举报闻着腥味也能找到你们寝室,赶快把锅给我拿出来。”我和李权对视一眼,无奈中只好把锅上交了。几天之后,我们因为违章用电被学校通报批评。李权因为买锅还被罚款一百元,不但没有省下钱,反而倒赔了很多,前些日子的方便面也白吃了。 李权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晚上他质问孙学军道:“是不是你跑到政教处告密去了?” 孙学军在床上翻了个身,没理他。 李权怒气冲冲地说:“你说啊,到底是不是你?” 孙学军从床上坐起来,傲慢地说:“就是我,怎么了?告诉你,这是集体宿舍,不是你们家食堂。” 李权气得直咬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安慰他快点睡觉,同时向孙学军投去鄙视的眼光。 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楼道里响起阵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正琢磨是怎么回事,就听“砰”的一声,宿舍门被人踹开。有人在门口大声喊道:“赶快跑,预报说三点半有地震。”我激灵一下睡意全无,其他的同学也都睁开了眼睛。我们看看表,马上就三点半了,于是飞快地套上衣服,拼命地往楼下跑去。楼道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冲了出去。 站在楼下,看着我们的宿舍,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它轰然倒塌。结果,过了十多分钟,一点动静没有。大家下来得非常匆忙,身上都没几件衣服,此时正是十二月的天气,又在凌晨,寒气逼人,同学们都抱成一团,但还是抖个不停。大家不停地抱怨:“怎么还不开始震呢?”我突然想到自己的钱没有拿出来,有800多块呢,都锁在了柜子里,如果楼真的塌了,我该到哪儿去找这笔钱呢?想到这儿,我叫一声“我的钱”,然后转身向楼里奔去。身后有人惊呼道:“你他妈不要命了?”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只想把柜子里的钱拿出来,800多块,接近妈妈三个月的工资啊,我绝对不能让它平白无辜地埋在废墟之下。 我冲到宿舍里面,柜子上了锁,正可谓忙中出错,我竟然忘记把钥匙放在哪儿了。只好抓住锁,用尽全力往外一拽,活生生把锁给拽了下来。我找到钱,把它装进口袋,心里刚一踏实,立刻又想到地震后楼倒人亡的恐怖景象,求生的本能推动着我再次狂奔起来。当我跑到楼外,觉得已经安全时,开始大口地喘着粗气,背靠在树上,整个身子瘫软下来。 后来,事实证明这次预报纯属子虚乌有,但它惊动了整个迁安县城。经历了1976年大地震,所有的唐山人都成了惊弓之鸟。我们在外面苦苦等了五个多小时才被通知可以进楼了,但那些胆子小的还是不敢进去,直到下午,大部分人的情绪才平静下来。不过,好多人在这次慌乱中丢了东西。当我们回到寝室,发现所有的柜子都被打开了,大家慌乱地清理着自己的东西。孙学军大声喊道:“我的钱,我丢了2000多元钱。”我们围了上来,孙学军显得非常气愤,情绪也很激动。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突然,孙学军看着我说:“林海,你上来的时候柜子还好着吗?” 我一愣,随即如实回答道:“都好着呢,我的柜子是我自己打开的。”孙学军死死地盯着我,似乎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破绽。我看出来他是怀疑我拿走了他的钱,也是啊,我确实是这几个人中惟一回过寝室的,但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动过任何别人的东西。我扭过头,不再看他,也没有和他解释,像这种事情只能是越描越黑,再说,我心本无愧,又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呢? 经过了种种摩擦之后,我和孙学军的关系降至冰点。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开始和杨涛改善关系。杨涛所有的缺点他再也不提,反而他再次打水总是很开心地和杨涛一起分享,两个人居然打得火热。 十二月二十三日,那个日子我记得非常清楚,是圣诞节前两天。下午五点钟左右,我从食堂吃饭回来,到宿舍拿点东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孙学军和杨涛在里面说着什么,我并没太在意,但孙学军一句“肯定是林海拿的”被我听了个清清楚楚,我立刻联想到他丢钱的事。我推门进去,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说,什么肯定是我拿的?” 孙学军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回来,顿时哑口无言。杨涛看了我一眼,眉毛一扬,充满挑衅地说:“听到了?听到了更好,我们说学军那钱就是你拿的。” 我用鄙视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不屑地说:“你放屁。” 杨涛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凶狠地对我说:“你才放屁呢,你找死啊。” 我真想冲上去狠狠扇他几个大耳光,但转念一想,和这种大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不值得动肝火,便没有理他。我拿了要拿的东西,转身想出去。 杨涛又在背后说:“朋友妻不可欺,你撬哥们的女朋友还算个人吗?”我知道他说的是冬云,这种事我更不想和他去解释,继续往门外走。就听孙学军叫我:“林海,你站住。” 我停身,回头看着他。 孙学军歪歪扭扭地靠在被子上,一脸痞相地问我:“你是不是报了电脑培训班?” 我没吱声,因为我觉得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向他汇报的必要。 孙学军又继续说:“就你妈能给你多少钱我还不知道?上个月你妈来看你说多给你钱你都没要,你怎么会有600块钱报培训班呢?你如果能把这个问题解释清楚了我就不再怀疑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怀疑不怀疑我那是你自己的事,本来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如果你想弄明白我为什么会有600块钱应该很简单。你还记得春节去冬云家吧,惠岩叔叔给咱们的压岁钱是多少?不正好是600块吗?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说完,我就想走。 孙学军一阵冷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惠岩叔叔给我的是300块,怎么到你那里就是600了?难道因为你是他女婿就多给你了?” 我真的糊涂了,不知道是孙学军在撒谎,还是惠岩叔叔真的多给了我钱,我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孙学军又说:“你没什么话可说了吧,做人就是要真诚一些,拿了人家的钱就要有勇气承认。” 我说:“我根本没动你的钱,信不信由你。” 孙学军又说:“钱的事儿就放在一边,那你说你对冬云动没动感情?” 我说:“这个问题你根本没有资格问我,我也没有必要回答你。” 孙学军不屑地说:“心虚了吧?哼,我听我爸说过,你爸活着的时候就是著了名的情圣,居然能把惠岩叔叔的女朋友撬走,你们家有撬人家女朋友的传统吧?” 我一听他开始攻击我的父母,火气立刻顶上脑门,但我还是强制自己平静下来,因为我知道他现在就是想让我生气,如果我此时发火反而正中他下怀。我努力让自己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推门要走。 孙学军紧走几步,大声说:“林海,你站住,我还没说完呢。”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真不知他还能说出什么更恶毒更能刺激我的语言。 他说:“我就不明白,你妈妈那个样子,又老又丑,还没有气质,穷酸得要死,惠岩叔叔究竟看上了她什么,最让我奇怪的是你妈妈居然还放弃了惠岩叔叔而选择了你爸爸,她是白痴啊……” 闯祸后 我实在无法容忍他继续侮辱我深爱着的妈妈,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彻底把我激怒了。如果说在一分钟前我还有足够的理智的话,那么现在我的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我吼叫着冲了上去,劈头盖脸地朝他猛打。孙学军毫不示弱地展开回击,我们两个在宿舍滚成一团。这时杨涛也卷了进来,他名义上劝架,却把我整个人按住。孙学军重重的拳头无情地砸在我的头上,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了伤,只是感觉鲜血涌动,沾满了衣服,流淌到地上。我像一只受困的雄狮,竭尽全力地挣扎。突然,我的头一晃,顶开了李权的褥子,在里面横着那把他自己做饭时买的菜刀,许久不用上面已经是锈迹斑斑。我像看到了救兵一样,身体里爆发出一股神奇的力量。我挣脱他们的控制,不顾一切地抓过那把刀,甩手向杨涛砍去。杨涛一闪身,砍在他的胳膊上,没有受伤。但他看我真的玩命了,赶紧放开我一溜烟地跑掉了。孙学军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他也想跑。可那时我已经杀红了眼睛,又怎么会放过他?我在他后面紧紧追赶,他跑到楼道转弯处,那里有着一层厚厚的冰,他踩到上面,一滑,“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我赶上来,举起刀,用尽全力捅了进去。就听他“啊”的一声惨叫,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直射到我的脸上,和我的血迹混在一起。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目光凝滞,一动不动。 我的思维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孙学军被同学们火速送往医院抢救。没有人再敢理我,我一身血迹地站在楼道里发呆,直到闻讯赶来的刑警给我戴上冰凉的手铐,把我带到刑侦大队的讯问室里。 讯问室里灯光昏暗,我的情绪低落至低谷。我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这样毁了,什么理想和抱负都像泡沫一样破灭了,十年苦读的心血伴随着我一时的冲动而付诸东流,我沦落成了一个杀人犯。或许我会被枪毙,或许我会在铁窗中度过余生,我甚至连呼吸一口外面新鲜空气的机会都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亲人,今后只能像行尸走肉一样消磨时光。 侦查人员黑着脸问我问题,我全部如实供述了。这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只是当他们问到我家庭情况时我想到了妈妈,一种极度绝望的感觉无比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我极力想回避,可是妈妈那瘦弱矮小的身影、辛苦劳累的表情、温和慈爱的眼神却始终在我的眼前晃动,弟弟的声音也一直在我耳边徘徊,我独自一人有足够的坚强承担所有的不幸,可是我该如何去面对深爱着我的亲人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泪如泉涌,直至最后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我的衣服。侦查人员在我断断续续的供述中逐渐了解了我特殊的家境,他们投来了同情的眼光,可我知道这一切都于事无补。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孙学军并没有死,经过及时抢救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我那一刀也捅得异常凶狠,幸亏他当时用胳膊护了一下,缓解了一下刀的力度。即使是这样,刀锋也只是在离肾一指的距离处停了下来。医院诊断为“右前臂刀砍伤,右桡侧腕长短伸肌断裂、右指肌断裂、右尺骨掀起骨折、桡神经深支损伤”,经法医鉴定为重伤下限,伤残程度属十级。现在想起来我还为这件事后悔不已,同学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杀个你死我活呢?我最不该年轻气盛不计后果,他最不该辱我父母伤我自尊。这种事情一经发生对谁都是一个天大的悲剧。 在公安机关初查终结后向检察机关申请批捕的关键时刻,惠岩叔叔出面把这件事情压了下去。 一个晚上,惠岩叔叔来公安局看我,他神色凝重地责备我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能这么冲动,现在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该如何收场?你如果进了监狱你妈妈要多么伤心,她还会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吗?” 我蜷缩成一团,满脸的污渍,神经在高度惊吓后变得异常麻木了。 惠岩叔叔又说:“如果严格依法办事你肯定要进监狱了,学军的伤势已经构成了重伤,到了法院最少要判你三年以上有期徒刑,在监狱呆上那么几年,你这一辈子就毁了。” 我呆呆地看着惠岩叔叔,感觉自己已经被整个世界抛弃,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助。 惠岩叔叔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烟头的火光或明或暗。惠岩叔叔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海海,现在只有一条路了,等明天学军父母来了后你和你妈妈一起到学校去见见他们,现在学校给你使的劲不小,你们好好求一求他们,只要他们不再追究你,咱们这边的事情就好办得多。” 我一听妈妈要来,焦急地说:“叔叔,我求您了,不要告诉我妈,她知道后一定会难过死的,不要告诉她,不要告诉她……” 惠岩叔叔严厉地对我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能不告诉你妈妈吗?再说,你妈妈早就知道了。”他一转话题,再次叮嘱我道:“孩子,你要记住,明天能否成功是你最后的希望了。”惠岩叔叔说完,转身离开。 第二天清晨,我在警察荷枪实弹的押送下来到学校。 我在走进办公室的一瞬间就瞧见了正在里面焦急等待的妈妈。随着我的推门声,妈妈也看到了我。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妈妈抱着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淌个不停。我伏在妈妈肩头,无比愧疚,只觉得自己的咽喉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死死地堵住,一波又一波窒息的感觉猛烈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耳边响起了一种奇特的声音,周围的世界在疯狂地摇摆,我的眼前突然一黑,瘫倒在地上,再没有一点感觉。 妈妈死死地抓住我的头,拼命地摇动,她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名字,直到我渐渐苏醒。我仰脸看着眼前痛苦不已的妈妈,她在这种巨大的打击下显得疲惫不堪,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流着,我多么对不起妈妈啊,从小到大,我给她闯了多少祸,又什么时候让她过上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啊。我哽咽着对妈妈说:“妈,我对不起你。”说完,泪如泉涌,母子二人放声大哭。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老师劝我们止住悲伤,说孙学军的家长马上就要进来了。 果然,门一开,从外面走进三个人,正是孙学军的父母和惠岩叔叔。 学军妈妈一脸的冷漠,在经历了这次变故后她显得衰老很多,眼睛布满了血丝,黯然无光。 妈妈见了她立刻冲了过去,二话没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就是我的妈妈,一个面对再大的生活压力都没有说过一声“苦”字的妈妈,在为他儿子求情的时候毫不迟疑地跪在了另一个女人面前,这一跪跪进了她多少屈辱,跪出了多少对自己儿子的爱啊。我站在旁边,心如刀绞。 学军妈妈一脸冷酷,妈妈仰着脸,无助地哀求道:“我求求您了,您高抬贵手,放我儿子一条生路吧。” 学军妈妈看着妈妈,冷冷地说:“那你儿子在追杀我儿子的时候想过要给我儿子一条生路吗?” 妈妈泪流满面,呜咽着说:“孩子不懂事,求您不要和他计较了,他还小,如果把他送到监狱,那么他一辈子都要毁了。” 学军妈妈愤愤地说:“那我儿子呢,被你儿子砍成了残疾,他这一辈子又该怎么过呢?” 妈妈心乱如麻,思绪大乱,她在学军妈妈一连串的质问下,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抱住学军妈妈的双脚,捣蒜般地在地上磕头,“砰砰”山响,嘴里不停地重复哀告“求求您了”。 学军妈妈厌恶地抽脚,没有抽动,便使劲儿地挣扎,她的高跟皮鞋无情地蹬在妈妈的脸上,妈妈的脸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我哭叫着扑上去,想把妈妈扶起来,妈妈却用足了力气狠狠地抽了我一记耳光,她声嘶力竭地骂道:“混蛋,还不给你阿姨跪下,求她放过你吧。”我呆呆地看着妈妈那张脸,血与泪交汇在一起,蓬头垢面,眼窝深陷,二目无神,她的精神和身体受到了多么大的创伤啊。我悲从心来,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时间慢慢地流淌,每一秒钟都显得那么漫长,直到最后学军妈妈再没有一点力气,妈妈还是死死地抓住她的脚不放松,那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在极度绝望的时刻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妈妈的眼光呆滞,机械地重复着简单的语言,那可怜而又悲惨的样子让每一位在场的老师都泪流满面。惠岩叔叔在旁边也不停地擦拭着眼睛。过了很久,学军妈妈原本无比怨恨的眼神流露出一丝同情,妈妈顿时看到了一线希望,她声泪俱下地说:“我们都是做妈妈的,我想我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谁的儿子被打伤自己能不难过呢,可是,他们还都是孩子啊。海海生来命苦,很小的时候他爸爸就去世了,这么多年,我们孤儿寡母一直艰苦地生活着,您知道吗,海海就是我的命根子,他的身上寄托了我所有的希望啊。这次确实是他混账透顶,可是他平日里确实很懂事,他特别懂得心疼我,想想您的儿子,您对您儿子的爱我对我儿子也一样有啊。他干出了这种傻事,我做妈妈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您要打要骂我都心甘情愿地承担,只是求您给孩子一个机会,我们全家永远都会记住您的大恩大德的……” 我们学校校长在旁边听了许久,站起身,看着学军爸爸妈妈说:“我们这次给您们请过来,主要就是想给您道歉,您的孩子在我们学校遭遇了不幸,我们责任重大啊,不过,在学校孩子打架毕竟和社会上的小青年聚众斗殴不一样,都是一时冲动。您看,林海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这么多年也是非常的不易,如果林海进了监狱,林海妈妈精神还能不出问题?那样一来,这个家庭就毁了。我给您提个建议,仅供您参考,不要追究林海的刑事责任了,您和林海妈妈都是做妈妈的人,咱们坐下来,协商一下,看看怎么解决问题吧。” 惠岩叔叔看着学军的父母,语气沉重地说:“你们看,林海妈妈多么可怜啊,咱就不说林海的前途或是命运,就是看在这位妈妈的情面上,我看就不要再继续追究了。” 在这种悲伤而凝重的氛围中,学军妈妈一颗冰冷坚硬的心逐渐软化了。她看着脚下匍匐已久的妈妈,眼睛湿润了。她伸出手,想把妈妈扶起来,妈妈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依然在不停地哀求着。学军妈妈眼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不知是心疼自己儿子还是同情妈妈,“噗噗”地往下直落。她一字一顿地说:“您起来吧,我们不会再难为您的孩子了。”妈妈听了这话,眼睛里顿时闪出希望的火花,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伏在地上,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得鲜血直流,那是一个农妇最本能最直接也是最朴实的表示感激的方式…… 后来,这件事情的解决应该在众多读者的意料之中,在惠岩叔叔的大力斡旋下,公安机关没有向检察机关申请批捕。我再次返回学校,不过这次沉重的打击在我心中留下了永久的伤痕。孙学军辗转了几家医院,接受了最好的手术治疗,最后身体基本恢复了原状。十级伤残并没有我们预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他的父母再也不敢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而是让他回到唐山市区的某个高中继续读书。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孙学军做手术总计花掉三万多元,妈妈如数地赔给了对方,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这些年来,妈妈通过上街拣破烂、卖糖葫芦,在敬老院上班,到农田劳动已经辛辛苦苦地积攒下两万多元。她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可是她早就开始为我们今后上学的费用做准备了。可是这一次,妈妈不仅把所有的积蓄都赔付给了对方,而且还四处举债。妈妈冒着凛冽的寒风,踏着厚厚的积雪,走遍了家家户户,哀求着向他们借钱,三十五十地凑够了这笔款项,但她吃了多少闭门羹,遭受了多少冷眼啊!最后,她把这笔凝聚着她无尽血汗的钱交到了学军妈妈手里。她知道,接下来,属于她的将是比以往更加艰难的岁月。 如果说以前的种种不幸都是天灾,那么这一场灾难则是当之无愧的人祸。 妈妈在一夜之间愁白了头,但她别无选择,只能直面这种巨大的不幸。她辞掉了敬老院的工作,因为那里虽然相对轻松,但是薪水太低了,一个月只有三百元,连我和弟弟的基本开支都不够,她必须再找一个能挣更多钱的工作。 妈妈回到了那个曾带给我无限温暖的家,将近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可是家里依然完整地保持着原状。在这十年当中,家里没有添置一样家具,屋内所有的摆设都已显得非常陈旧,那间没有住人的屋子更是落满了灰尘,冷落、萧条、衰败……如果说以前我们是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则是负债累累。妈妈以她瘦弱的身体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这个时候压在她身上的负担重过泰山。 妈妈在一个石灰窑里找了一份烧窑的工作,那是一项极度透支人体力的劳动。在上千度的高温下,在火红的焦炭前,你要一锹一锹地往里添煤,在那种环境下,你是没有机会出汗的,因为你的汗还在毛孔里就已经被烘干了,只会在你身上留下斑斑的盐渍以作它曾到来的明证。这种劳动就是正值壮年的男人做了也会严重损害身体,更不要说妈妈那样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妇女,开始的时候老板坚决不要妈妈,后来在妈妈苦苦哀求之下方才同意让妈妈上岗试工。妈妈非常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她拼命地表现自己,同那些比自己小好多的男人一起用力地扬着手中的铁锨,手上的血泡被磨破,血肉模糊,身上的肌肤被烤裂,遍体鳞伤。妈妈就那样,在高高的石灰窑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就为一个月多拿三百块钱,为了不让我们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在瞬间崩溃。 晚上,妈妈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然筋疲力尽,幸亏弟弟每天放学之后都会先把饭菜做好。弟弟生性温和,在外面很少与人发生矛盾,从来不给妈妈惹祸,而且特别懂得心疼妈妈。我在外面读书,家里就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们节俭着每一分钱,吃的从来都是那么简单,一盆粥,一张饼就可以捱过一天的时间。妈妈在菜园子种了几畦韭菜,可他们从来都舍不得吃,每到周末,妈妈把韭菜割下来,一斤一斤地捆好,弟弟就会挎上篮子沿街叫卖。十三四岁的孩子,正是最贪玩的时候,可是弟弟从来不去疯跑,经常会在街上响起他清脆的叫卖声:“谁买韭菜,两毛钱一斤。”就那样两毛钱两毛钱地攒着,慢慢地偿还着因为我打架欠下的巨额外债。 长期经受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与严重营养不良的双重折磨,就是一个钢铁打造的人也会承受不了,更何况是妈妈那瘦弱单薄的身躯呢,终于有一天,她实在支撑不下去,病倒了。 那一天周末,我回家。傍晚,妈妈从窑上下班,她看到我非常高兴,说:“海海,前两天下雨把咱们家的院墙冲倒了,正好你在家,我们一起把那些石头重新垒一下吧。”我正愁没机会帮妈妈干活,便高兴地答应了。 我们吃过晚饭,来到后院。陈旧的院墙在暴雨的冲击下坍塌一片,石头无序地散在地上,同泥浆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我和妈妈、弟弟一起动手,想把倒塌的院墙重新垒起来。我们一边说笑一边劳动,我觉得非常轻松,却没想到妈妈在搬起一块大石头后突然脸色苍白,嘴唇微颤。我看到情况不妙,匆忙冲上去。妈妈手中的石头迅速脱手,万幸没有砸到她身上。她的身体“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蹲下身,紧紧地抱住妈妈,大声地呼唤“妈妈、妈 妈……“,但妈妈眼睛紧闭,没有一丝知觉,她的头发凌乱,显得那样衰老,妈妈只有四十三岁,却已经白发苍苍。她的头歪在我的臂弯里,好像要永远地睡去。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落在妈妈的脸上,妈妈再也不会心疼地看着我,再也不会亲手为我把眼泪擦拭干净。弟弟也扑上来,声音里夹杂着哭音。弟弟伤心欲绝的叫声把我从悲痛中惊醒,我赶紧喊来邻居,请他们帮我们找了一辆车,迅速将妈妈送往医院。 破旧的面包车飞速地行驶在崎岖不平的乡路上,一路颠簸。妈妈的眼睛紧紧地合着,不肯多看我们一眼。我死死地抱着妈妈,在这一刻,我无比强烈地感觉到妈妈对我的重要。我不能失去妈妈,如果妈妈突然离我而去,我无法想象我该怎样面对今后的生活。妈妈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妈妈已经成为了我们心中的精神寄托,只要妈妈和我们同在,即使面对再大的困难,即使迎接再大的挑战,我们都会产生一种莫大的生活勇气。妈妈在我们面前总是那么坚强,很少会流露出她脆弱的一面,虽然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女人,但她那乐观的人生态度使我们相信只要和妈妈在一起我们就有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的能力。可是此时,妈妈倒下了,彻底地展现出她脆弱的一面,她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的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血肉之躯,她也不是钢锻铁打的。我早就应该知道,在那样超强度的体力劳动下妈妈累垮只是早晚的事情啊,可是我为什么还要让妈妈去呢?我抬起头,睁大朦胧的泪眼,心中充满了自责,如果上天要惩罚的话那就惩罚我吧,为什么要把我引发的所有苦难都强加到我可怜的妈妈身上呢? 十几分钟后,面包车停在了镇卫生院前。妈妈被火速推进急救室,经过一番紧张的抢救,她终于睁开了紧闭的眼睛。那一刻我只觉得被抢救过来的不是妈妈,而是我自己。我紧紧地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还在微微地颤抖,她费劲地转动眼球,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问我:“海海,我们不是在垒墙吗?我现在是在哪儿啊?”我刚要说话,眼泪先掉了下来,我哽咽着说:“妈,您在医院,您刚才干活的时候累倒了。”妈妈一听在医院,吓了一跳,她慌乱地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赶忙把她按倒,说:“妈,您别动,您刚刚醒过来,要好好休息啊。”妈妈焦急地说:“我身体挺好的,为什么要来医院呢,再说,现在看病多贵啊,不行,我要马上回家……”妈妈一边说一边使劲,可任凭她怎么用力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刚要站起来就会摇晃着倒下去。终于妈妈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的病倒了,她无助地靠在床头,一脸痛苦的表情,再也不和我们说一句话。 妈妈在医院住了三天,那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了,她没有吃一次医院的病号饭,努力地节省着每一分钱。从医院回到家里,妈妈轻松了很多。她现在身体很虚弱,医院诊断为营养性贫血,同时肺部因为长期在石灰窑里呼吸粉尘而严重感染。临出院时,医生严肃地叮嘱我道:“一定要让你妈妈好好休息,她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如果再劳累过度后果可就难以预料了。”我听了,难过地点点头。 我回学校后,妈妈休息了一个星期,又想回石灰窑继续上班,但被弟弟死死地拉住。 妈妈生气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现在完全好了,不上班还能整天在家待着,你想让我闲出病来吗?” 弟弟口气坚决地对妈妈说:“我不会让您再去石灰窑了,如果您一定要去,那么我就不上学了,我去上班挣钱还不成吗?” 妈妈看着弟弟,终于退缩了,因为她知道,像弟弟这种性格内敛的人说出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她继续坚持去石灰窑上班,那么弟弟一定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退学去挣钱。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那我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干啊,咱们这个家该怎么办啊?” 弟弟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一声不吭。 妈妈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她并没有得到什么休息,相反,一种更大的焦虑在困扰着她,直到有一天,她想出了一个新的挣钱方法。 那天早上,妈妈异常开心地对弟弟说:“江江,你能给我找一块大一点儿的吸铁石吗?” 弟弟不解地问:“您要那东西干什么?” 妈妈神秘地说:“你先别管,你能找到吗?我有大用处。” 弟弟笑了,说:“看您那神秘的样子,跟我还保密啊,真是个老小孩儿。” 没过几天,弟弟还真找了一块磁铁。妈妈把它捧在手里,细细地观摩,爱不释手。 第二天,弟弟早起上学。妈妈拿着磁铁,来到铁路上。在铁轨两边的碎石缝里积留着火车上颠下的矿粉,妈妈在看电视的时候看到别的地方有人吸矿粉卖钱,便也想试试。她不想让孩子知道,总要等弟弟上学后才出发。妈妈自己用铁丝做了一个小挠子,每天就伏在铁轨旁边,挠开碎石块,小心翼翼地吸着里面的矿粉。她的身体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还要时刻警惕着呼啸而来的火车。妈妈估计弟弟快要放学时,便赶紧收拾东西,把收集的重重的矿粉从铁路的护坡底下背上来。妈妈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等她回到家里的时候早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可是妈妈顾不得休息,还要匆忙地洗掉脸上乌黑的痕迹,换上干净的衣服给弟弟做饭。 有一天,弟弟放学早,回到家找不到妈妈,便问邻居妈妈哪里去了。隔壁宋二婶一脸惊奇地说:“你妈每天都去铁路上吸矿粉,你怎么不知道呢?”弟弟听了,一下愣在原地,等他醒过来赶紧跑到铁路边,正好看到妈妈在收拾东西。那时已是六月,天气闷得厉害,人就是呆在树阴下面都觉得透不过气来,妈妈却还顶着烈日在铁轨旁边吸着矿粉。弟弟飞快地跑上前,他都快认不出来妈妈了。妈妈站在铁轨旁,汗如雨下,乌黑的矿粉粘了她满脸。她一身疲惫,两眼无神,机械地挪动着脚步,直到发现弟弟就站在她面前。妈妈显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问:“江江,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弟弟使劲地眨着眼睛,拼命地吞咽着泪水,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用力扛起装矿粉的袋子,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走去。妈妈一声不响地跟在身后,她怎么会看到前面弟弟的眼泪不停地坠落! 回到家里,两个人都不支声,妈妈在脸盆旁边洗漱,看着弟弟的后背。过了好长时间,弟弟突然转过身。妈妈发现他的脸上洒满了热泪,睫毛上闪着晶晶的亮光。 妈妈的心软了,她说:“江江,我知道我去吸矿粉弄得跟黑鬼似的让你们难堪,可是你想想,妈妈不这样做怎么供你和哥哥读书?江江,你已经不小了,应该多理解妈妈才对啊,妈妈靠自己双手挣钱,这有什么丢人的呢?” 弟弟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喉结在剧烈地颤抖,泪珠以更快的速度掉了下来。突然,他扑上来,紧紧地抱住妈妈,哭喊道:“妈,我不是怕丢人,这有什么好丢人的呢?我是担心你啊,我刚才特别特别害怕,我害怕你正在铁路边吸着矿粉的时候突然过来一辆火车,太危险了!我害怕失去你,我和哥哥都不能没有你啊,妈,我求你了,不要去吸矿粉了,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妈妈也紧紧地抱住弟弟,眼泪夺眶而出。妈妈已经不堪重负,可是生活依旧如此艰辛,纵然我们无比乐观,可是该如何才能渡过这段困难的岁月呢? 春天的脚步慢慢走近,河水解冻,杨柳发芽,村子前面的山谷似乎在一夜之间绿了起来。 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季节,也是一个让我们倍感心痛的季节。 每天黄昏,妈妈都要移动着沉重的脚步,把水管拉到后园子,开始浇灌她辛辛苦苦整治的菜地。园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有黄瓜,有豆角,有辣椒,有茄子,还有成片成片密密麻麻的小白菜。在蔬菜中间分布着几十棵桃树和杏树,这些果树都是爸爸亲手栽种的。它们经过了鲜花盛开的时节,此时挂满了小果子。树底下花瓣凋零,枯花与落叶混合,杂糅在泥土中,几分衰败的景象。妈妈拽过一条小板凳,坐在园子中间,夕阳西下,漫天晚霞,她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许多年前爸爸在园子中快乐地劳动的情景。 人到中年,更容易想起年轻时的浪漫故事。妈妈会在不经意间陷入沉思,她静静地坐着,经常会忘掉周围的整个世界,任凭水龙头的水漫无边际地流淌,直到冲倒了菜苗,淹没了她的鞋子……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妈妈那衰老的面部表情才会有些许的改变,眼睛里才会闪烁出一丝灵异的亮光。 妈妈真的老了,伴随着身体的衰老,她的精神也日渐消沉。她开始行动迟缓,表情也逐渐僵化起来。 不知在什么时候,妈妈开始咳血,她会剧烈地咳嗽,整个人都随着咳嗽而猛烈地抖动。她咳嗽的时候总是极力躲避着我们,最初我们都没有留意,直到那一天,妈妈正在吃饭,突然放下筷子,飞快地跑到屋外。我和弟弟同时追了出去,妈妈一手倚着门框,一手捂嘴,脸涨得通红。她一边痛苦地咳嗽,一边示意我们她没事儿,要我们回屋。我和弟弟扶住妈妈,她的身体软软的,没有一点儿力气,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咳嗽后,妈妈逐渐平静下来。她努力睁开眼睛,无神地看着我们,轻轻地说:“没事儿,吃饭的时候噎住了,咱们快回去吧。”说着,妈妈把捂在嘴上的手放下来,想把擦嘴的手巾放到口袋里。我分明看到她嘴角的血丝,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惊人,红得那么恐怖,红得那么刺人心弦。我一把夺过那条手巾,上面淤积着一团浓黑的血迹。妈妈没有力气和我们争夺了,她靠在门框上,喘着气,脸色苍白,胸部跌宕起伏。 我把粘有妈妈血迹的手巾小心地叠起来,放入我的口袋。我的妈妈,为了她的孩子她真的要耗尽最后一滴血了。弟弟看看妈妈,又看看我,最后看着我那装着手巾的口袋,眼泪“噗噗”地往下掉。直到好久之后,妈妈休息过来,我们跟在她身后,无声地走回屋子。 槐树花开了,像雪一样洁白无瑕,香气弥漫着我们整个村子。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槐花怒放的季节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一个周末,我回家,正好看到妈妈坐在门前瞅着满树的槐花发呆。我当然知道妈妈在想什么,便走到她身边,在她耳畔轻轻地说:“妈,我回来了。” 妈妈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她看了我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喃喃地说:“海海,你看槐花又开了,真香啊,这花要开很长时间呢。” 我心里非常难过,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对妈妈说:“妈,您想吃槐花吗?” 妈妈看了看我,说:“想吃,槐花香香的,甜甜的……” 我说:“您等着,我去给您摘。” 说完,我脱下外衣,爬到院墙上,找了一棵低矮的槐树,把它的枝条拉弯,花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上面飞舞着勤快的小蜜蜂,发出“嗡嗡”的声响。我仔细地挑选着最嫩的花瓣,折下一根枝条,然后跳下墙,来到妈妈身边。妈妈站起身,接过我手中的花枝,撸下一串槐花,放到嘴里,细细咀嚼。我看着妈妈,发现她吃着吃着,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身体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当妈妈突然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事那种体力劳动,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精力充沛地进行工作时,她所遭受的打击是致命的。更何况,睹物思人,在这样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她想起了那个曾带给她无限快乐同时也带给她不尽的痛苦的人。她已经顽强地坚持了十多年,顽强地支撑着这个家,这个重负本来是应该由爸爸来承担的,至少他应该和妈妈一起分担啊。一个女人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呢,当终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真的力不从心了,她发现自己身上所有的气血都快耗尽了,而她内心的痛苦却又不能向任何人倾诉,饱受生活摧残,最后连倾诉的机会都没有,那该是怎样一种折磨啊。 我和妈妈坐在一起,心情非常沉重,在妈妈面前一贯喜欢喋喋不休的我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弟弟从田里回来,扛着锄头,灰头土脸。他看见我,高兴地说:“大哥,你回来了。”我点点头,好像突然间发现弟弟长大了,我再次把他拉过来,他已经到了我眉毛处,弟弟身体敦实,手指短粗,由于经常下地干活,上面已经开始长出老茧的雏形。 我问他道:“到哪儿去干活了?” 他放下锄头,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通,用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嘴,说:“北沟地里的玉米长出来了,我趁着周末把地锄了一遍,过了今儿就没时间了。” 妈妈心疼地问弟弟:“累不累?” 弟弟憨憨地笑了,说:“嗨,就那么点活儿,我这大小伙子费什么劲啊,妈,您就好好养着您的身体吧,地里的活儿您一点都不用操心。” 我看着弟弟那张脸,被汗水冲得污迹斑斑,皮肤黝黑,头发里夹杂着小米大小的黄土粒。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他的同伴每天放学后便四处玩耍,而他却要抓紧每一分钟的时间去下地干活。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年前的我,想起了那个早上,我们三点钟就起来割麦子的场景,那段疲惫不堪的日子像梦魇一样永远雕刻在了我的记忆中,我多么不希望那种生活再次发生在弟弟身上,可它还是残忍地发生了。我一阵阵地心痛,对他说:“江江,下午我和你一起去,咱哥俩多干点儿。” 弟弟像个大人似的挥了挥手,说:“不用,大哥,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这么长时间回来一次,好好陪妈妈说会儿话,她可想你了。” 他看看妈妈,妈妈手里还握着那根槐树枝,弟弟眼睛一亮,说:“大哥,我都忘了,咱们摘点槐花,今天给你做槐花馅包子吃。” 妈妈听了,脸上露出一丝兴奋的表情,她说:“好,我正发愁吃什么呢,你们两个去摘花,我现在和面,今天咱们做包子。” 气氛一下活跃开来,弟弟拉着我来到槐树下,他脱下外套,张开双手,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液,抱住腰粗的槐树便往上爬去,他腰肢灵活,三两下就爬到树上。我在下面看着他高高在上,觉得眼晕,大声地提醒他小心,弟弟在上面运动自如,不时地把选中的树枝丢下来,很快便折了一大堆,我对他喊道:“够了,够了。”弟弟便从树上出溜下来,他拍拍手,掸掉衣服上的灰尘,和我一起把树枝拣回家,把槐花撸下来,用水一抄,就成了上好的菜馅,连水都带有浓浓的花香。 我、弟弟和妈妈 那顿午饭,我们吃得很开心,妈妈蒸了一大锅包子,做了一大盆白菜汤。我们三人围坐一团,弟弟胃口大开,转眼间就吞了五个包子。他大口地喝着汤,吃得摇头晃脑,妈妈只吃了一个包子便放下筷子,我问妈妈:“您怎么吃得这么少呢?”妈妈皱着眉头说:“这花儿闻起来很香,吃起来不太好吃,我还是吃点别的适口。”说完,妈妈站起身,走到碗橱旁边,从中掏出一个小盘子,上面摆着几块隔夜的玉米面饽饽。妈妈拿起一块便往嘴里塞,我急忙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说:“妈,有这么多包子你干吗非要吃饽饽呢?”妈妈说:“我不喜欢吃花馅,还是吃些饽饽舒服。”我劈手夺下妈妈手里的饽饽,这种东西看起来金灿灿的,让人食欲大开,可是放到嘴里冷冰冰、硬邦邦,让人难以下咽。我把它放回碗橱,没想到妈妈伸出手,虽然动作缓慢,但异常坚决。我知道再阻拦也没有用,便坐回桌旁。妈妈低着头,把干巴的饽饽掰碎,发出“吱吱”的响声,放进白菜汤里泡烂,最终成了玉米糊糊,妈妈端起碗,“呼呼”地喝着。我的嗓子哽咽了,把筷子放在桌上,再也吃不下一点东西。 妈妈抬头,看看我,问:“海海,你怎么不吃了?” 我难过地说:“我吃饱了。” 妈妈说:“你刚吃了几个包子就饱了?” 我撒谎说:“五个。” 妈妈大声斥责道:“胡说,你刚吃两个,江江吃了五个,你再吃四个,江江也要再吃一个。” 我心里一热,以为妈妈一直在埋头吃饭,没有想到她连我和弟弟吃了几个包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妈妈看着我,说:“今天一定要多吃几个。”说完,给我夹过一个包子,然后用那粗糙的手掌抚摩着我的脸颊,重复着说:“海海,你看,你比原来瘦多了,平常要注意营养。”我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赶紧把包子塞进嘴里,使劲地咀嚼,然后大口地喝着白菜汤。 下午,我和弟弟一起去地里干活,妈妈坚持着要去,被我和弟弟两双大手强行按坐在椅子上。 那一天,在地里,我和弟弟很少说话,只是埋头拼命地干活,我甚至没有勇气看弟弟一眼,一个原本应该天真烂漫的孩子却不得不以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整个家庭的重负。弟弟在我前面,手脚麻利,每一个架势都提醒着我他对农活已经是如此地熟悉。 直到很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和弟弟收拾东西回家。刚走到村口,就听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回头,原来是老村长。 我问他:“您有什么事儿?” 老村长一边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边笑着对我说:“林海,回家啦,我正想去你家呢,想把这钱给你们送过去。” 我问:“钱?什么钱啊?” 老村长费了半天劲才掏出两百元钱,他把钱塞到我手里,说:“别嫌少,本来是光荣的事儿,但多少还要给点补偿不是,告诉你妈妈多吃点好东西,好好补补身子。” 我听得晕头转向,连忙拉住老村长问:“这是什么钱啊?我现在都糊涂了。” 老村长说:“现在不是提倡义务献血嘛,咱们村子里有十个指标,都没人去,你妈还真不错,第一个来报名,还献了四百毫升呢,就是给的钱不多,才两百元,真亏,告诉你妈不要和她以前卖血的钱相比啊。” 我一听,脑袋“嗡”就大了,愤怒地对老村长吼道:“你不知道我妈前些日子刚病倒吗?你怎么能忍心让她去献血呢?” 老村长被我激动的情绪吓坏了,他看着我不知所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愤怒地把钱摔在地上,扬长而去,弟弟默默地把钱捡起来,悄悄跟在我的身后,就听老村长在后面生气地说:“跟我闹腾什么,那也是你妈自愿的,她以前不是也卖过血吗?再说,还不是为了这两百块钱,白抽她让抽吗?”我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我和村长发什么脾气,妈妈献血还不是为了这点钱吗? 我走进家门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家里一片漆黑。我对弟弟说:“这么晚了,妈能去哪呢?”弟弟说:“妈肯定在家呢,她一个人在家从来不点灯,就为省那么一点电费,你听我叫一声。”弟弟一叫,妈妈果然答应了,随之,屋内的灯也亮了起来。 我把锄头放在门口,走进屋子,步履沉重,心在滴血。房间里,灯光昏暗,妈妈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她坐在炕上,身体缩成一团,一张小饭桌,上面放着几个中午的包子,一碟咸菜,一盆新做的玉米粥。妈妈无力地招呼着我们来吃饭。 我无声地坐在炕上,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翻腾着,我第一次觉得妈妈的爱是如此地沉重,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这种爱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如果说以前妈妈为了我们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现在她简直就是在出卖着自己的生命,出卖着自己的血液。我好像看到了一只长长的管子接在妈妈身上,妈妈身上所有的鲜血、所有的精力、所有的一切都通过这个管子流了出去。妈妈的身体迅速地消瘦,妈妈的眼睛变得越发无神,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流光,妈妈就像一只干枯的木乃伊,轰然倒地。伴着妈妈的倒下,我发现眼前一片漆黑,生活、学习、工作等所有的努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妈妈机械地给我夹着包子,嘴里喋喋不休地催我快吃。我抬起头,直接面对妈妈那布满皱纹的脸,我终于理解了妈妈为什么突然间就变得如此衰老,一个人操持着这个家,她要怎样地劳心,年近五十的女人还要去献血,归来后整天就吃些玉米糊糊,原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又怎么能支撑得住?贫穷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完全地罩了进去,我开始觉得在命运面前个人的力量是如此地渺小。 悲观、无助、难过等各种感觉交织在一起,它们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我眼前的世界飞速地旋转着,眼泪也随之洒落下来。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对自己顾影自怜,对亲人无限关爱,还有对生活的迷茫与困惑。我一直幼稚地认为只要我考上大学,我就走出了这片狭隘的天空,可是我就没有想到,在这条道路上布满了荆棘与坎坷,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在接近终点的时候,我竟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已经听说,从一九九八年开始高校全面并轨,都要收费,即使我能坚持到高考,即使我考上了大学,那么高昂的学费我们这贫穷的家境又该如何才负担得起呢?妈妈身上又有多少血可以抽,她又能再扶持着我走多久呢?想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滴落。 妈妈轻声问我:“海海,你怎么了?” 我捂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涌了出来,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看看弟弟,弟弟的脸被悲伤的情绪扭曲得变了形,妈妈一脸茫然,弟弟把握在手中许久的纸币递给妈妈,痛苦地说:“这是村长给您的钱,我和哥哥都知道了。” 妈妈恍然大悟,她的手哆嗦着,费了半天劲才把钱接过来。她挣扎着来到我身边,把钱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妈妈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在她的眼角流了出来。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抓住我的肩头,想用手帮我擦掉眼泪,我用力地躲开,蹲在地上,双手用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纵情地哭泣。我知道这是妈妈卖血的钱,可是我却没有力量去拒绝它,我是如此地渺小,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已经十九岁了,可是我还是母亲最重的负担,因为我,母亲这一辈子受了多少的罪啊。我害怕失去妈妈,可她却已经清晰地显示出衰老的迹象,为了她的孩子,她自己摧残着自己的身体,我真的担心哪一天她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如果连孝敬妈妈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我所追求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天,我告别了妈妈和弟弟,回到学校。进了宿舍,我把背包丢到床上,从里面滚出两个硬硬的包子,我把它们拿起来,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也许在别人眼里,这么一个包子算得了什么呢?在食堂里,馒头和米饭扔得遍地都是,可是妈妈和弟弟他们在家里天天吃的又是什么呢,无论是满头白发的妈妈还是正在长身体的弟弟,他们都在一天三顿地喝着玉米糊糊,只有我回家的时候才吃一次面食。看看弟弟当时贪婪的吃相就知道他平日的生活有多么地艰苦。我把包子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由于时间太长,已经有了些许的馊味,可是这里融入了亲人对我太多的关爱。我坐在床上,慢慢品尝,我多么地希望这种艰苦的生活早点过去,哪怕只是让我看到一点未来的希望也好啊。 如果不是和冬云同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渡过那段迷茫的岁月。 自从用刀捅伤了孙学军,我在学校的知名度急剧上升,如果说以前是成绩好的同学关注我的名字,那么现在那些学生混子对我更是情有独钟。 一天晚自习后,我回到寝室,发现下铺躺着一个人。那人个子很高,头发很长,一脸颓废的样子。他眯着眼睛,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喷云吐雾。 我不想理这种人,转身要走,那人见了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走近我道:“你是林海吧。” 我不冷不热地说:“是我。” 那人盯着我看了看,向我伸出手,说:“我叫石青龙,咱们做个朋友吧。” 我把手伸过去,和他的手握在一起。突然之间,我想了起来,他不是高三(八)班有名的刺儿头吗?我仔细打量他一眼,他左耳下面有一条十多厘米长的伤疤,蜿蜒到衣领底下,就是这小子,平日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呢? 石青龙一摆手,示意我坐下,好像这里他倒成了主人。 他对我说:“林海,听说你把孙学军砍了,够个汉子!那小子,我一直看他不顺眼,不就是家里有两儿糟钱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他别扭照揍不误,上次我是不知道,早知道我肯定和你一起收拾他。” 我看看他,没有吱声,他哪里知道,我多想把那件事给彻底忘掉啊。 他又对我说:“林海,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以后跟兄弟我混吧,依我看,上学没用,现在有钱的是大爷,趁着咱们年轻,就是要出去闯闯天下,咱们要是有了钱,做了大老板,不比上学强一万倍?” 他说得吐沫星子乱飞,但觉得很是没劲,也许他讲的没错,可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就是不爱听。我把眼睛微微眯上,一言不发。 石青龙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豪爽地说:“哥们,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兄弟我绝对仗义。” 我朝他点点头,等他走了,我轻轻把门关上,躺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难道在他们眼里我就真的堕落得和他们一样了吗?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难过,掏出一本书,默默地看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刚来到教室,班主任马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前,他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咳嗽一声,说:“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大家每人准备五十块钱当作资料费和试卷费,下午放学之前学习委员负责收齐,交到我办公室。” 我在下面一听,心就凉了半截,这次回家我只带回来两百元,这还是妈妈卖血的钱,上个月交的会考费都是我和冬云借的,现在又要交五十,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我垂下头,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笔。 冬云敏感地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她在旁边捅捅我,说:“林海,下午我帮你带吧。”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说:“不用了,这次我刚从家带钱回来,等以后没钱了少不了要找你借。” 冬云笑着说:“把我当成朋友就不要客气,我这是投资,你是奇货可居啊,等你将来事业有成,一定要记得我现在投的原始股哦。” 我很江湖地一抱拳,说:“当然,大恩不言报。”两人相视而笑。 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认识冬云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在我出事之后,冬云自始至终地关心着我。当我重新回到教室,同学们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注视着我时,是冬云主动要求和我同桌;在我颓废的时候,她总是耐心地开导我;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鼓励我,无论我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会和我站在一起,带给我莫大的帮助,只要看看她,我就觉得生活充满了斗志。 每天晚上,我都要送冬云回家。渐渐地,她再也不骑自行车,走着来,走着去。每到周末,她总要我和她一起回家,如果她父母不在,她也会为我亲自下厨房,虽然她自幼娇生惯养,不会做菜,可她煮的一包方便面也会让我吃得赞不绝口。 一天,她把我让进她的卧室,房间不大,但是东西摆放得错落有致,坐在椅子上就能闻到少女闺房特有的芬芳气息,我竟然觉得眼睛迷离起来。冬云在衣柜里一阵翻腾,最后递给我一个小塑料袋。我打开一看,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十个火红的小山枣。十几年了,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保存完好,而且照顾得如此精心,我把塑料袋握在手里,无比感动地看着冬云,她站在前面对我微微发笑。 妈妈轻声问我:“海海,你怎么了?” 我捂住自己的脸,眼泪顺着指缝涌了出来,我用力地摇了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看看弟弟,弟弟的脸被悲伤的情绪扭曲得变了形,妈妈一脸茫然,弟弟把握在手中许久的纸币递给妈妈,痛苦地说:“这是村长给您的钱,我和哥哥都知道了。” 妈妈恍然大悟,她的手哆嗦着,费了半天劲才把钱接过来。她挣扎着来到我身边,把钱塞进了我的口袋里。妈妈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在她的眼角流了出来。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抓住我的肩头,想用手帮我擦掉眼泪,我用力地躲开,蹲在地上,双手用力地揪住自己的头发,纵情地哭泣。我知道这是妈妈卖血的钱,可是我却没有力量去拒绝它,我是如此地渺小,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已经十九岁了,可是我还是母亲最重的负担,因为我,母亲这一辈子受了多少的罪啊。我害怕失去妈妈,可她却已经清晰地显示出衰老的迹象,为了她的孩子,她自己摧残着自己的身体,我真的担心哪一天她倒下就再也不会起来,如果连孝敬妈妈的机会都没有,那么我所追求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二天,我告别了妈妈和弟弟,回到学校。进了宿舍,我把背包丢到床上,从里面滚出两个硬硬的包子,我把它们拿起来,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也许在别人眼里,这么一个包子算得了什么呢?在食堂里,馒头和米饭扔得遍地都是,可是妈妈和弟弟他们在家里天天吃的又是什么呢,无论是满头白发的妈妈还是正在长身体的弟弟,他们都在一天三顿地喝着玉米糊糊,只有我回家的时候才吃一次面食。看看弟弟当时贪婪的吃相就知道他平日的生活有多么地艰苦。我把包子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由于时间太长,已经有了些许的馊味,可是这里融入了亲人对我太多的关爱。我坐在床上,慢慢品尝,我多么地希望这种艰苦的生活早点过去,哪怕只是让我看到一点未来的希望也好啊。 如果不是和冬云同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渡过那段迷茫的岁月。 自从用刀捅伤了孙学军,我在学校的知名度急剧上升,如果说以前是成绩好的同学关注我的名字,那么现在那些学生混子对我更是情有独钟。 一天晚自习后,我回到寝室,发现下铺躺着一个人。那人个子很高,头发很长,一脸颓废的样子。他眯着眼睛,嘴里叼着一支烟,正在喷云吐雾。 我不想理这种人,转身要走,那人见了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走近我道:“你是林海吧。” 我不冷不热地说:“是我。” 那人盯着我看了看,向我伸出手,说:“我叫石青龙,咱们做个朋友吧。” 我把手伸过去,和他的手握在一起。突然之间,我想了起来,他不是高三(八)班有名的刺儿头吗?我仔细打量他一眼,他左耳下面有一条十多厘米长的伤疤,蜿蜒到衣领底下,就是这小子,平日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他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呢? 石青龙一摆手,示意我坐下,好像这里他倒成了主人。 他对我说:“林海,听说你把孙学军砍了,够个汉子!那小子,我一直看他不顺眼,不就是家里有两儿糟钱儿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看他别扭照揍不误,上次我是不知道,早知道我肯定和你一起收拾他。” 我看看他,没有吱声,他哪里知道,我多想把那件事给彻底忘掉啊。 他又对我说:“林海,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以后跟兄弟我混吧,依我看,上学没用,现在有钱的是大爷,趁着咱们年轻,就是要出去闯闯天下,咱们要是有了钱,做了大老板,不比上学强一万倍?” 他说得吐沫星子乱飞,但觉得很是没劲,也许他讲的没错,可是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就是不爱听。我把眼睛微微眯上,一言不发。 石青龙大概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豪爽地说:“哥们,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兄弟我绝对仗义。” 我朝他点点头,等他走了,我轻轻把门关上,躺在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难道在他们眼里我就真的堕落得和他们一样了吗?想到这里,我觉得非常难过,掏出一本书,默默地看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刚来到教室,班主任马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前,他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咳嗽一声,说:“眼看就要期末考试了,大家每人准备五十块钱当作资料费和试卷费,下午放学之前学习委员负责收齐,交到我办公室。” 我在下面一听,心就凉了半截,这次回家我只带回来两百元,这还是妈妈卖血的钱,上个月交的会考费都是我和冬云借的,现在又要交五十,这日子是没法过了。我垂下头,用力地握了握手中的笔。 冬云敏感地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她在旁边捅捅我,说:“林海,下午我帮你带吧。”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说:“不用了,这次我刚从家带钱回来,等以后没钱了少不了要找你借。” 冬云笑着说:“把我当成朋友就不要客气,我这是投资,你是奇货可居啊,等你将来事业有成,一定要记得我现在投的原始股哦。” 我很江湖地一抱拳,说:“当然,大恩不言报。”两人相视而笑。 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认识冬云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在我出事之后,冬云自始至终地关心着我。当我重新回到教室,同学们都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注视着我时,是冬云主动要求和我同桌;在我颓废的时候,她总是耐心地开导我;在我情绪低落的时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鼓励我,无论我遇到多大的困难,她都会和我站在一起,带给我莫大的帮助,只要看看她,我就觉得生活充满了斗志。 每天晚上,我都要送冬云回家。渐渐地,她再也不骑自行车,走着来,走着去。每到周末,她总要我和她一起回家,如果她父母不在,她也会为我亲自下厨房,虽然她自幼娇生惯养,不会做菜,可她煮的一包方便面也会让我吃得赞不绝口。 一天,她把我让进她的卧室,房间不大,但是东西摆放得错落有致,坐在椅子上就能闻到少女闺房特有的芬芳气息,我竟然觉得眼睛迷离起来。冬云在衣柜里一阵翻腾,最后递给我一个小塑料袋。我打开一看,里面安静地躺着几十个火红的小山枣。十几年了,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她保存完好,而且照顾得如此精心,我把塑料袋握在手里,无比感动地看着冬云,她站在前面对我微微发笑。 妈妈这一觉睡到天黑,我做好了饭,想叫妈妈起来。可是我刚掀开妈妈的被子,一股热浪迎面扑来,我的心一惊,伸手在妈妈的额头上一摸,天啊,妈妈的额头热得烫人。她呼吸急促,嘴角在剧烈地颤抖,我推了推妈妈,在她耳边轻声地呼唤:“妈,妈……”妈妈安详地躺在那儿,没有一点知觉。外面大雨依旧倾盆,弟弟连雨衣都没顾得穿,一阵风似的跑去叫医生。 当医生踏着泥泞的脚步走进屋子时,妈妈的脉搏已经很是微弱。医生手脚忙乱地给妈妈扎针、输液,妈妈则紧闭着双眼,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我和弟弟都傻了,站在那儿,只会流泪,没有一点主见。窗外大雨如注,乌云压头,我们觉得天立刻就要塌下来了。 妈妈三天三夜没睁眼,等她醒来时,医生一头倒在炕上昏然睡去,鼾声如雷。 妈妈看着我们,一脸茫然,我们看着妈妈,恍如隔世,就像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一样。我和弟弟一人抓住妈妈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再也不肯放开。 经历了这次大病,妈妈的身体彻底垮了,再也见不到那个整日忙忙碌碌、奔跑如飞的妈妈了,也再见不到那个神采奕奕、快人快语的妈妈了。我们面前的妈妈已经颓颓然一副衰老的样子,她干一会儿农活就会呼呼直喘,不停地咳嗽,在石灰窑的几个月已经把她的肺糟蹋得一无是处。妈妈开始怕冷,同时也怕热;妈妈开始怕暴晒,同时也怕潮湿;妈妈经常躲在屋子里,缩成一团,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动作迟缓,两眼无神,让人看了不禁泪如雨下。妈妈年轻时丰姿绰约端庄典雅,而在短短的七八年的时间里,妈妈就消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和体力,当她身体内惟一珍贵的鲜血缓缓流出后,她已经迅速完成了向老年人的转变,虽然她的真实年龄还不到五十岁。 妈妈经常生病,一个暑假里,妈妈就病倒了三次。最严重的那次,妈妈一直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妈妈眼窝深陷,等到最后,她已经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妈妈紧闭着双眼,眼角里不断地流淌出热泪,妈妈可能自己已经感觉到大限已到,她拼尽全力爬了起来,靠在被子上,用力拔掉自己手上的针头,伤心欲绝地对我和弟弟说:“妈不行了,妈多么希望能亲眼看着你们长大。可是,可是老天爷太残忍了,他连这么一个机会都不肯给我……”妈妈说着说着,呜咽了,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我和弟弟失声痛哭,我抱着妈妈,泪如雨下,极度痛苦地说:“妈,您千万不要多想,您会慢慢好起来的,我和江江将来还要好好孝敬您呢。”妈妈用她干枯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脸颊,用充满无限怜爱的眼神看着我,一边哭一边对我说:“海海,妈妈舍不得离开你们啊,可是,可是……”妈妈强忍着悲痛,继续说:“可是,妈妈真的不能再陪你们了,海海,你是哥哥,江江还小,你一定好好照顾他,要不,妈妈真是死不瞑目啊。”弟弟听了,嚎啕大哭,他扑到妈妈身上,死死地抱着妈妈,眼泪打湿了被褥。我已经无法形容我当时的感觉,泪水顺着我的脸颊奔腾着落下,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大脑已经丧失了思维的能力,只是机械地听妈妈说话。最后,妈妈叫我:“海海,你到柜子里的最底层,把紧下面的那个小本子拿过来。”我找到那个硬硬的本子,把它递到妈妈手中,妈妈仔细地翻看着,眼泪掉得更加厉害,她无限伤感地对我说:“海海,妈妈无能,真是无能啊,到最后妈妈也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留给你们的只是大笔的外债,你们看仔细了,咱们家欠别人的每一笔钱都有清楚的记载,人死账不死,你们将来再苦再累也要把咱们的账还清啊。”妈妈说到这儿,巨大的悲伤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大脑,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我两个可怜的儿子啊……”声音却那么微弱,妈妈喊完,整个人重重地倒了下去,脸色变青,没有一点血色。我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站立不稳,一下子倒了下去,这个时候,弟弟尖锐的哭声把我惊醒,他扑在妈妈身上,哭声一阵高过一阵。在那样一个多雨的季节里,弟弟的哭声伴随着电闪雷鸣传遍了街坊四邻。我使劲儿把弟弟拉起来,搂到怀里,绝望的感情涌上心头,我们一起放声大哭。 现在想来,也许是上天眷顾苍生,碰巧我们镇卫生院的院长给一个朋友的母亲看病归来,正在泥泞的雨中吃力地前行,路过我们家门口时,听到了我和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赶紧跑进来,正看到妈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他顾不得和我们说话,按住妈妈的人中,可是妈妈的脸色已经铁青,再没有一点反应。还是这位院长经验丰富,他找了一根筷子,顺着妈妈脱落的牙齿留下的缝隙伸了进去,把妈妈的嘴撬开,用命令的口吻让我给妈妈做人工呼吸,他则用力在妈妈的腹部按摩。经过我们紧张的忙碌,妈妈竟然奇迹般地缓过气来。 妈妈的身体在慢慢地恢复着,我心头的压力却一天重过一天。此时,我已经完全了解了家庭的困境,妈妈在重病中交到我手里的那个小本子清晰地记载着我们全部的债务。我粗略地算了一下,至少要一万出头。这对有钱人而言也许只是沧海一粟,但对我们来说却不亚于天文数字。我马上就要开学了,但现在已经是拆借无门。整个暑假,我渐渐体会到妈妈和弟弟平日的生活有多么艰苦,厨房里的油罐子一个月都空空如也,每天早晚都是玉米糊糊,中午是玉米饼子。后园子里的蔬菜被我们吃光了,妈妈便迈着蹒跚的脚步去挖野菜,拿回家用水一抄,拿酱一拌,说不出来是怎样一种滋味,放到嘴里是那样难以下咽,可是我的亲人却吃得津津有味。 那个暑假,阴雨绵绵,我们一直蜗居在家,连出去打工的机会都没有,每天隔着窗户看着外面雾气潮潮的天空,心情也变得非常抑郁。 在我开学前一天晚上,妈妈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然后递给我五百元钱,说:“海海,你先拿着,到学校好好念书,家里再紧也不会紧着你的。” 我的心一惊,真是难以想像妈妈究竟是怎么凑够的这五百块钱,我握紧妈妈的手,把钱揉进她的手心,说:“妈,我已经长大了,我不会再从家里拿钱了。” 妈妈愕然道:“傻孩子,你还在上学,哪儿来的钱呢?” 我无言以对,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好久,妈妈的眼圈红了,她吃力地把我和弟弟都拉到身边,刚要开口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妈妈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对我们说:“孩子们,不怪天不怪地,只怪你们生错了人家,跟着妈妈遭罪。妈妈实在是没有本事,不能很好地照顾你们。现在咱们家的状况你们也已经知道了,在你们两个中间只能有一个人读书,你们是亲兄弟,都不要怪罪对方,要怪就怪你们的废物妈妈吧。”妈妈说完,污浊的泪水在眼睛里翻滚着,她肩膀抽动起来,无比痛苦。 我和弟弟对视一眼,反而异常平静,因为这个结果早就在意料之中。如果一个家庭连吃饭都很困难,那么上学读书就显得非常奢侈了。 我看看弟弟,无论什么时候他在我的眼里都还是个孩子,一个八岁就失去父爱的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与我和妈妈风雨同舟,在十五岁这个花一样的季节里,我作为哥哥又怎么忍心看着他丢下书包,走出学校,进入那严重耗损人身体的矿山呢?再说,他比我更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爱,作为兄长的我虽然不能使他立刻变得幸福,但也没有任何理由给他增加不幸。我故作轻松地说:“江江还小,必须上学,我觉得我书读得也够了,先在家里干几年活,没准以后还有更好的机会呢。” 弟弟看了看我,突然变得泪眼汪汪,我用手抚住他头,刚要劝慰他几句,他却猛地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放声大哭。我也蹲了下去,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他却使劲地挣扎,嚎啕不已。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巨大的悲伤萦绕在我的脑海久久不能逝去,弟弟的每一声嚎叫都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灵魂。平日的弟弟敦厚而不失灵活,稳重而不失风趣,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是如此的脆弱。此时,他的哭声是如此的凄凉,充满了绝望,我和妈妈伴着他的哭声也在无声地流泪,不知持续了多久,弟弟终于抬起了头,头发凌乱,脸上满是泪水冲刷的痕迹,似乎在一瞬之间,他摆脱了所有的悲痛,变得无比坚强,他死死地盯着我说:“大哥,你回学校,我供你读书。” 我一把将他拉进怀里,弟弟伏在我的肩头,似乎找到了久违的父爱,他情不自禁地再度抽噎起来。我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手足之情溢于言表,无论何时何地,在弟弟的心中,我这个哥哥始终占有一个重要的位置。我对他说:“江江,你还小,妈妈的不易你都看在了眼里,日后我们就要慢慢地学会独立生活了,你好好上学,哥哥供你读书,将来说什么也不要让妈妈再遭罪了。”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弟弟固执地盯着我,说:“不,大哥,你上学,我供你。” 我看着他,又生气又心疼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现在能干什么?” 弟弟认真地说:“大哥,我早就和妈商量过了,你都快上高三了,离上大学只有一步之遥。而我年龄还小,以后再回学校的机会还很大,我先找个地方上班,供你读书。” 我态度决绝地说:“不行,你还是个孩子,那种体力活你干不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失学。” 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妈妈说话了,她梳理了一下满头白发,一字一顿地说:“海海先读书,江江找个地方上班,等海海考上大学,再想办法供江江上学,你们兄弟要互相爱护,互相扶持,就这样决定了。” 我难过地看了看妈妈,她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有主见,做出的决定不容置疑。我痛苦地喊道:“妈,不行,这样对江江太不公平了,我不会去上学的,他还小,他还是个孩子啊。” 弟弟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像一头发怒的野兽,猛烈地咆哮道:“大哥,你看看咱们这个家,都衰败成什么样子了,你是咱们全家的希望,就靠你来改变它了,你去上学吧,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要为妈妈考虑,为咱们这个家考虑考虑啊。” 我站在地上,任凭弟弟拼命地摇晃着我。我的头来回摆动,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整个人变得像白痴一样。弟弟的声音里夹杂着哭音,妈妈似乎也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我的心疲惫至极,无论是年老的妈妈,还是年轻的我和弟弟,肩头都扛负着太多的压力,我们就这样倾尽全力地坚持着,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偌大的世界,我们母子三人竟是如此孤立。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再度模糊,泪水无声地落在地上。 后来,我回到了学校,周围的同学风采依旧,可是谁知道这些日子我们家里发生的巨大变故呢? 弟弟辍学了,他们班主任找到了家里,看到我们家徒四壁的凄凉景象不禁潸然泪下,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免掉弟弟所有的学费,弟弟却冷静地说:“老师,您现在能帮得了我,可是我哥哥呢,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哥哥是最亲的。他现在上学要钱,将来他上大学更需要钱,我们又能依赖谁呢?只有我们兄弟两人互相扶持,互相帮助,互相鼓励才能渡过这道难关啊。”班主任无语了,他心疼地看看眼前这个他最欣赏的学生,转身离开。临走时,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到弟弟手中,弟弟刚想推脱,但一想到在县城读书的哥哥,便悄悄地把钱收下了。 弟弟在矿山找了一份工作,工作之艰辛与我前面的描述并无两样,所不同的是我当时尚有退路,而弟弟却必须坚持着走下去。妈妈打理着地里的农活,每天起早摸黑地在田间劳作着。当我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脑子里总会不知不觉地浮现出妈妈和弟弟辛苦劳动的影子。我逐渐变得沉默起来。冬云坐我身边,经常会捅我,提示我不要上课走神,我这才如梦方醒般地回过味儿来,感激地向她点点头。 一个中午,我依旧在中医院门前看书,冬云意外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刚把手中的馒头塞进嘴里,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从天而降。 冬云抓起装满冷水的瓶子,在眼前用力地摇晃,里面的水撞击着瓶壁,发出哗哗的声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皱着眉头对我说:“林海,你每天就吃两个馒头,喝一瓶凉水?” 这种生活我早就习以为常了,我轻松地对冬云笑了笑,调侃道:“看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子,馒头还不好啊,比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条件不知强几万倍呢。” 冬云没说话,她死死地盯着我,眼圈慢慢地变红了。 我吃力地站起身,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冬云走上前,使劲打了我一拳,嗔骂道:“你就别和我臭贫了,看你的脸都饿绿了。” 我一摸自己的脸,突然觉得是那样的干瘪,薄薄的一层皮紧紧地包在骨头上,没有一点肉。我轻轻地摩挲着,就像在摸着一具骷髅,我自己尚且没有做好这种思想准备,我怎么会瘦得没有一点人形?我是那样难过,脸上的表情一下凝固起来。 冬云转过身,噔噔地跑掉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体会着这种心痛的感觉。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我用舌头轻轻地舔嗜着干燥的嘴唇。 过了不大一会儿,冬云微喘着跑了回来,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食品袋。等她打开,我见里面装满了又粗又长的腊肠。她拿出一根,递给我道:“把它吃了。” 我伸手接过,油腻腻的,摸起来是那样的舒服。放在嘴边一闻,喷香,口水立刻就流了出来。我拼命地抵御着它的诱惑,把腊肠推了回去,说:“现在是在大街上,回去再吃吧。” 冬云固执地把它推回来,瞪着眼睛说:“快点,把它吃了,我要亲眼看着你吃。” 香香的腊肠垂在我的手上,散发着诱人的气息。我拼命地吞咽着唾液,什么风度与面子,再也顾不得了,我粗鲁地把它撕开,大口地咀嚼起来,肥腻的肉块儿在我嘴里翻滚着,甚至还没等我品尝出它的味道,一根腊肠已经被我咽进了肚子里,我贪婪地吮吸着手指上的油星,意犹未尽。 亲人般的关怀 冬云看着我那粗俗的吃相更加心疼了,她又递过来一根。我看了她一眼,毫不犹豫地接过来,三口两口把它消灭得干干净净。接下来干脆不等她让,自己拿过食品袋,一根一根吃个尽兴,直到最后,我觉得咽下的食品已经紧紧顶住了我的喉咙方才罢手。腊肠很咸,我口渴得厉害,拎起瓶子大口地喝着凉水,喉结抖动,嗓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冬云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眼神里糅杂着极为复杂的感情。 我问她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冬云梳理了一下头发,语气沉重地说:“我妈妈身体不舒服,今年夏天一直感冒,打了十几天点滴了,今天我陪她来看中医,正好看到你。其实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么两个馒头能顶什么用啊。” 我不再言语,自己贪婪的吃相已经明白地宣告了一切。 冬云一把拉过我的手,说:“走,咱们到街上走走。”我抓起书本,跟在她身后。 当时正是八月天气,夏末秋初,太阳还很毒热。我刚从树阴下走出来,阳光一晃,什么都看不清楚。冬云脚步飞快,我紧紧跟随。没走多远,我只觉得肚子里的东西在剧烈地搅动,油腻的腊肠与冰凉的清水混在一起,使劲往上涌。我放慢脚步,试着把它压下去。没走几步,它再度涌了起来。我只觉得眼球发涨,嗓子发咸。我猛地甩开冬云的手,迅速跑到路边,一低头,疯狂地呕吐起来,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顷刻间被我吐了个一干二净。 冬云赶过来,站在后面轻轻地为我捶背,我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里泪花滚动。我接过冬云递来的纸巾,擦拭着眼睛,任凭自己在冬云面前丑态百出。也许是我吃得太急了,也许是我的肠胃已经忘记了油腻的滋味,对荤腥的东西再没有一点消化的能力。我转过头,见冬云正安静地站在对面,泪水淌了一脸。她突然扑到我的身上,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剧烈地抽泣起来。那是一种心疼,还是一种同情,还是一种怜爱?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我站在那儿,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我们走回学校,一路无声。冬云给我买了两大箱康师傅牛肉面。我上楼时,她咬着嘴唇说:“林海,你要注意身体,如果你病倒了你妈会受不了的,你们家全靠你呢。” 我点点头,感激地看着她,在离家数十里外的学校我感受到了亲人般的关怀。 也许是学习任务逐渐加重,也许是冬云不忍心再让我喝凉水吃馒头,她开始经常在食堂吃饭,而且每次都要和我赖在一起,她总会打上一大盆菜,然后草草吃上几口便全部推到我这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我:“限时五分钟,把所有的东西消灭干净。”而后我便故意做出一种手忙脚乱的样子,大口地吃着。冬云则站在旁边,看着我吃,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在学校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我努力地节省着每一分钱,其中就包括每月的往返路费。有时洗衣服,在翻口袋的过程中发现一枚五角钱的硬币都会让我欣喜不已,捧在手中对着阳光赏玩不停。如果你没经历过那么艰辛的生活,你就很难理解那种对金钱的渴望。我不知道钱是不是万能的,但我无比深刻地体会到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因为没有钱,妈妈累坏了身体,因为没有钱,弟弟离开了学校,因为没有钱,即使相对幸运的我也不得不每天都要饿肚子。 中秋节到了,学校没有放假,那一天正好赶上周末,好多家长都从家中赶来探望自己的孩子。 下课后,我低着头径直向寝室走去,刚一过马路,就听有人大声地呼喊“大哥”,好熟悉的声音啊!我一转头,正好与等在旁边的弟弟那热切的目光相碰,我赶紧跑过去,弟弟背了一个包,满脸风尘。他一个人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显得非常局促,但见了我,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拉住我的手,关切地问:“大哥,妈都想死你了,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啊?” 我仔细看了一眼弟弟,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他还说我瘦,可是他现在何止是瘦啊,整个人黑得像煤炭,薄薄的皮肤像单衣一样覆盖在他的骨架上,原本英俊的脸颊瘦削得可怕,这哪儿是一贯胖乎乎的弟弟啊。他拉着我的手青筋暴出,伤痕累累,坚硬而粗糙,可见那种超负荷的劳动是以怎样的速度让人加速衰老。 我想拉弟弟回寝室,他却说:“大哥,我就不去你们宿舍了,咱们一块儿出去吃点东西吧。” 我伤感地点点头,兄弟两人沿着街道行走。我迫切地想知道妈妈的情况,可是一提到妈妈,弟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说:“妈妈身体一直那样,好一阵坏一阵的,但还是坚持下地干活,我拦也拦不住。她一闲下来就念叨你,说等你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妈妈那佝偻的身躯,那蹒跚的步伐,那已经被泪水浸蚀污浊的双眼,妈妈的每一个表情都让我感到无比心酸,我暗自发誓,决不让我的亲人有一点点失望。 弟弟对城市还是充满了好奇,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他的眼神依旧保持着孩子的天真,对着周围的橱窗四处张望。我们走了很久,经过了许多饭店,但彼此都知道,这些地方的消费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酒店门口的橱窗里摆放着诱人的熟食,我们都做出视若无睹的样子,继续兴致勃勃地聊天,似乎我们的话题远比那些美食更有诱惑力。然而我内心是多么苦涩的一种滋味啊:弟弟这样的花季少年,却开始承担起生活的重负,他已经习惯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将个人需要摆在家庭的最末位。都说长兄如父,可我这个大哥又给弟弟带来了什么呢? 最后,我们在一个卖煎饼的小推车前停了下来。 弟弟好奇地问卖煎饼的老头儿:“大爷,您卖的是什么啊?” 那个老头儿满头白发,显得饱经沧桑,他操着沙哑的声音说:“煎饼啊,小伙子你没吃过吗?” 弟弟摇了摇头,说:“没吃过,怎么卖的?” 老头儿说:“一个煎饼一块,加一个鸡蛋五毛,要吃一个吗?” 弟弟想了一下,觉得还可以承受,他看了我一眼,兴奋地说:“大哥,咱们吃个煎饼吧。” 我点点头。 弟弟从背后拽过背包,一边掏钱一边对老头儿说:“大爷,来两张煎饼,一张不要鸡蛋,一张要两个鸡蛋。” 老头奇怪地看了看弟弟,埋头工作,我对弟弟说:“你要吃两个鸡蛋的,知道吗?” 弟弟说:“那可不成,大哥,我在家经常吃鸡蛋,你才要好好补补身体啊。” 我鼻子一酸,心想你这个孩子骗谁啊,你们在家里吃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很快,老头把煎饼做好了,弟弟刚要去拿那张没有鸡蛋的,被我一把拉住,我迅速把它抢在手里,张大嘴巴咬了一口。 弟弟没支声,但明显生气了。他的情绪很少外露,不和我理论,也不去拿煎饼,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把那另外一块儿煎饼拿过来,想递到他手里,他却把头扭向一边。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嚼在嘴里的煎饼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再也咽不下去。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弟弟,好像时间停滞了一样。 过了好久,卖煎饼的老头儿说话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沙哑,他说:“多少年了,没有见过这么谦让的兄弟,我的几个儿子到现在还在为我那几间破土坯房吵个不停呢。看样子你们家庭也不富裕,但家和万事兴,只要你们兄弟是一心,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来来来,不要因为这点小事儿难过了,我给你们兄弟分一下,两块儿煎饼各吃一半,吃了我做的这块儿煎饼,你们要永远记住你们的手足情啊。”老头儿说着,从我手里接过煎饼,用粗糙的大手把它们分成两半,一半交给我,一半递给弟弟。弟弟这时才开心起来,他脸上云消雾散,对我笑了笑,大口地咬着。秋风卷着沙尘落在煎饼上,弟弟毫无察觉,依旧是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在吃着什么山珍海味。那个场景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慢慢地吃着,眼泪随着嚼碎的煎饼一起被我吞到了肚子里。在空旷的街头,在瑟瑟的秋风中,弟弟那贪婪的吃相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灵魂,我是如此渴望能早一点改变我们的命运。一块煎饼,在有钱人的餐桌上充其量只是一份调味品,但在我们中间却融入了深深的兄弟情,我们有什么奢望吗?我觉得没有,我们只是想早一点摆脱这种摧残人性的贫困,只是想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开始一种平凡的生活。就是这样一种基本的要求,对我们这个脆弱不堪的家庭来说都显得过于奢侈。 吃过煎饼,弟弟便要回家,我发现自己对他竟然是那样的恋恋不舍,他不仅是我的弟弟,还代表了我那含辛茹苦的妈妈和那个虽然破烂不堪却带给我无限温暖的家啊。他打开背包,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嘱咐道:“大哥,这里面有几块月饼,还有几个鸡蛋,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一定要记得吃鸡蛋啊。都是煮熟的,你要尽快吃,不要等最后放坏了。”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从内衣里摸出一叠钱,塞到我手里,说:“大哥,我刚上班,开得少,这是二百五十块钱,虽然不好听,可就这么多了,你先拿着用。你啥也别想,就安心地读书,我挣钱绝对能供得上你用,下个月我就多给你带一些来。”我接过弟弟的血汗钱,心里一阵阵的难过,缓缓地从里面数出一百,想放回弟弟手里,说:“我拿一百五就足够了,剩下的钱你和妈买点儿油吃,再那样艰苦下去你们的身体都会受不了的。”弟弟飞快地躲闪着,他说:“大哥,你放心,我们买油了,我还给妈买过一次鸡架呢,我们炖着吃了,好多油,上面还有好多鸡肉,可好吃了,等你下次回家我一定买来炖给你吃。你要好好照顾你自己啊。” 弟弟说完就要离开,我拉住他道:“你现在回去太早,根本就没车呢。” 弟弟站在那儿,愣了一下。我说:“走,跟我回宿舍,到时间再走。” 弟弟这次却不怎么听话,磨磨蹭蹭地不想动。我觉得挺奇怪,问:“怎么,你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吗?” 弟弟讷讷地说:“不是。” 我说:“那就不要废话,在车站等多没意思,和我回宿舍。”我一边说一边使劲儿拉他。 弟弟却拼命地赖在原地不想动,琢磨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大哥,现在有车了。” 我将信将疑,问道:“有车了?几点,什么时候加开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弟弟的脸憋得通红,他天生不会撒谎,再也无法回答我的问题,终于,他向我坦白道:“大哥,我不是坐车来的,我是走着来的。” 我一听,什么?一百多里的路程,他竟然是走着来的?我的心被震动了。我一把拉过弟弟,他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脚在地上无规律地摩擦着。我使劲儿抓住他的胳膊,再也说不出话来。当他在我的命令下脱掉鞋,我发现他的脚上早就磨出了水泡,水泡破裂后,袜子和伤口粘在一起,血肉模糊,让人看了无比心疼。我责怪他道:“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弟弟憨憨地笑了,他一直在掩饰脚上的伤痛,直到此时,坚挺的大腿才开始瘫软下来。我坚持让弟弟坐车回家,却被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他背起空包,提上鞋子,对我笑了笑,迎着落日余辉,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在后面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一步三回头地向我招手,直到他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才拿着他给我带来的东西,沿着学校的方向,默默地走回去。 弟弟走出我的视野后,再也坚持不住了,脚上的伤口在鞋子的摩擦下感到钻心的疼痛。他扶着路边的树站住,休息了一会儿。旁边,汽车飞速驶过,发出尖锐的呼啸声,他一个人站在马路旁,整个世界显得偌大而空旷,而他自己则变得异常渺小而孤独。 太阳就要落山了,弟弟睁开眼睛,强打着精神要走回去,年迈的妈妈一定在家里热切地盼望着他的归来,通过他,妈妈能得到她深深惦记着的另外一个儿子的消息,想到这里,弟弟不禁加快了脚步。 天空迅速暗了下来,弟弟一个人走在昏暗的马路上,匆忙地往回赶着。老天似乎也在与他作对,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被晚霞吞没,路上过往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到最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而弟弟刚刚走了不到一半儿的路程。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黑乎乎的,路旁的白杨树在晚风的吹拂下发出“呜呜”的声响,偶尔有车灯划破夜的黑暗,那也是一闪而过,气温降低,弟弟觉得浑身发冷,他裹紧了薄薄的单衣,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几次差点摔倒在马路旁边。离家越来越近了,弟弟心里却逐渐发毛,因为在前面不远就是一片坟茔,他放眼望去,那里似乎蓝光闪动,他好像看到了化学课本上讲到的鬼火,他的心“突突”直跳,脚步逐渐慢了下来,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啊。他想等到后面车灯过来的时候再走,没想到后面驶来了一辆小轿车,在他旁边飞驰而过,冲到前面已经很远,却突然又掉头折了回来,猛在他眼前停住,剧烈的刹车声刺激着弟弟的耳膜,车灯的强光晃得他什么都看不清。他伸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就听车上的人问他道:“这么黑的天,你一个人在马路上晃荡什么,要到哪儿啊?” 弟弟等了一会儿,勉强把眼睛睁开,看到对面车上坐着一个又高又胖的大汉,弟弟回答道:“我到七家岭。” 那个大汉一听,似乎有些惊奇,他说:“这么巧,我正好也到七家岭,我带你走,上车吧。” 弟弟有点害怕,仔细地看了看他,那个人浓眉大眼,一脸的横肉,真不像个好人,弟弟没敢动身。 大汉有点急了,扯着嗓子喊道:“你这小子,看你穿的穷酸样,我还能打劫你啊,快上车。” 弟弟一听也是,自己身上要钱没有,还有什么担心的呢,再说,这么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也实在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了,于是跑上前,抬腿上了汽车,那个大汉熟练地一加油门,小轿车飞快地跑了起来。弟弟在里面坐着,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充满了好奇,四下打量着车内的布局。 过了一会儿,那个大汉一扭头,问弟弟:“我也是七家岭的,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弟弟反问道:“那我也不认识你啊,你是我们村子的?我们村子还有人能开汽车?” 那个大汉得意地笑了,说:“我现在搬到城里了,你叫什么名字?” 弟弟说:“我叫林江。” 大汉看了弟弟一眼,问道:“那你认识林海吗?” 弟弟一听我的名字,脱口而出道:“那是我大哥,你认识他吗? 大汉的肩膀颤了一下,随即说:“认识,好几年没见到他了,他现在干什么呢?” 一提到我,弟弟立刻兴奋起来,他开始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我的情况,那个人听说我现在在一中读书,显得很高兴,笑着说:“嘿嘿,没想到那个小子打起架来不要命,竟然书还读得这么好,不可思议。” 弟弟听他的口气对我似乎很熟悉,很奇怪,问道:“你是谁?怎么会认识我大哥呢?” 大汉很随意地说:“我是王福田。” 弟弟一听,眼睛立刻瞪大了,在我们村子,有谁不知道王福田的大名呢,那才是真正伴随着改革的春风富裕起来的新一代,他包过矿山,开过工厂,在经历了艰苦的原始积累之后,最终做起了房地产开发的生意。他究竟有多少钱,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个谜,似乎县城里成片开发的生活小区都打上了他的烙印。他自己在城郊滦河水畔建起了一栋别墅,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几年前便搬到了那里,过上了一种富足悠哉的生活,是村子里人羡慕的对象。王福田发家的时候,弟弟还小,所以对他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天自己居然坐上了他的车,这么一个被村里人传得神乎其神的人物就在自己旁边,弟弟的眼睛放射出羡慕的神采,王福田也有点飘飘然起来。 说话间,小轿车驶进了村子,在弟弟的指引下,王福田沿着崎岖不平的大街一直把弟弟送到家。 弟弟下车后,感激地看了王福田一眼,说:“来家里坐一会儿吧。” 王福田似乎心情不错,跟着弟弟下了车,随手关上车门,走进了我们的院子。这个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院子里一片漆黑,弟弟叫了一声妈妈,屋子里的灯亮了,妈妈迈着沉重的脚步把屋门打开,突然发现眼前站了一位不速之客,妈妈仔细一瞧,竟然是王福田,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王福田对着妈妈笑了笑,说:“老大姐,您不记得我了,我是王福田啊。” 妈妈显然没有想到他会来,慌忙把他让到里面,王福田磕磕绊绊地跟进屋子,四处一打量,马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屋子里灯光昏暗,整个房间散发着发霉的气息,地上堆满了新收获的农作物,炕上铺好了被褥,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凌乱无序,陈旧不堪。 弟弟给王福田倒了一杯热水,他端在手里,困惑地对妈妈说:“老大姐,这些年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得不容易啊,不过,我记得你们原来家境不错,怎么现在竟然困难到这种程度?” 他的一句问话勾起了妈妈诸多伤心的回忆,她还没开口,又先掉起了眼泪。妈妈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家,一切都显得既陌生又熟悉,她不停地用衣袖擦着眼角。弟弟走过来,简单地说了说过去的事情。王福田听得很认真,当他听到我用刀捅人的情景,眉头皱了起来,似乎我和武大拿火并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不停地摇着头,说:“林海太容易冲动。”听弟弟讲完后,他象征性地喝了口水,向妈妈告辞。 弟弟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直到他坐上汽车,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看了弟弟一眼,问道:“你现在做什么呢?” 弟弟说:“我在矿山上班呢。” 王福田皱着眉头说:“那不是人干的活儿,这样,明天你在家等我,我给你在工地上找份活儿干。”弟弟听了,非常感动,刚要说声谢谢,王福田却迅速地关上车门,倒车,然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也许王福田注定要在我的生命中再次出现,后来弟弟和他来到了城里,在他下属的一个建筑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虽然很辛苦,但还是让弟弟兴奋不已,毕竟他有了一份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再也不用为每月凑足我的生活费而焦虑不堪。在许多年后,妈妈和我提起弟弟的时候眼圈还会不自觉地发红,她流着泪对我说,在弟弟打零工的时候,每个月都不能按时拿到工资,弟弟几乎借遍了他身边所有的人,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他总是顽强地坚持着,每月见我的时候总能神奇地凑够我的各项费用。 弟弟在工地上打杂,他总是很勤奋,各种活都抢着去做,在整个工地成了最受欢迎的人。 其实,那也是一种非常辛苦的劳动,他们住的是最简易的窝棚,吃的是最简单的饭菜,每天很早就要起来,爬上高高的脚架,用一砖一瓦装扮着这个城市。在寒冷的冬天,他们在雪地中匆匆行走,手套破了,就直接去抓那些钢筋,皮肤被冰冷的钢铁吸住,稍一用力会把手上的皮整块儿粘掉。在建筑工地干活,受伤是再经常不过的了,他们身体的每个部位几乎都留下了累累伤痕。他们没有周末,平日里找不到一点休息时间,偶尔赶上大雪纷飞的日子,弟弟会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我们学校,顶着鹅毛大雪,站在学校门口,静静地等我下课,只为见我一面,和我说上一句话就走。 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是一个大雪过后的中午,我下课后,走到宿舍楼下,意外地发现弟弟站在那里,他穿了一件破烂的大衣,双手叉在袖口里,鼻子冻得通红,他不停地四处张望,双脚在雪地里跺来跺去。 他一见到我,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他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对我说:“大哥,今天我们改善伙食了,哈哈,吃到了喷香的粉条炖肉。” 我看了看弟弟,他一脸兴奋的样子,我不禁一阵阵地心酸:“是吗?应该改善了,整天萝卜白菜,再好的身体也会被拖垮的。” 弟弟睁大了眼睛,一脸狡黠地对我说:“大哥,你猜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有点心不在焉,随意地说:“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啊?” 弟弟听了很失望,他仰头看着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伤害了弟弟,赶紧又问:“快说,带来了什么,让我看看。” 这时弟弟才高兴起来,他傻笑着,把破烂的大衣一扯,一直躲在里面的另一只手中托着一只陶瓷饭盆,弟弟把它高高地举起来,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大哥,我给你带炖肉来了。” 当时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感觉在冲击着我的大脑,我伸出手,颤抖着接过饭盆,里面的炖肉还保留着微热的温度,我把盆盖打开,里面褐色的粉条与红白相间的肉片混在一起,散发着浓浓的香气,看着眼前站立的弟弟,眉毛上的积雪已经凝成了冰块儿,他正热切地看着我,不停地嘱咐道:“大哥,不要打开,上宿舍吃吧,还热着呢。”我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出的眼泪,我腾出一只手,拼命地在眼睛上涂抹着,冰冷的衣袖蹭在我的脸颊上,弟弟心疼地拉住我的手说:“大哥,你不要难过,快趁热吃了吧。”我一把搂住弟弟,他还像个孩子一样温顺地靠在我的肩头,我们一起并肩走回寝室,那个时候我真正感觉到我们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走进宿舍,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弟弟跑进去,赶紧把快要冻僵的双手贴在暖气上,他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羡慕地对我说:“大哥,你们这里真好,太暖和了,简直和春天一样。” 我把饭盆放在桌子上,走到他身边,扳住他的肩膀问:“你们那里很冷吗?” 弟弟想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是的,挺冷的。” 我拉过他的手,粗糙得像块松树皮,许多部分都被寒风吹裂,张着大口子,被暖气融化后,里面血肉模糊,让人看了触目惊心,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他伤口里的液体流在我的手上,弟弟赶紧把手拽出去,拿过毛巾使劲地在我的手上擦拭着。 弟弟催我道:“大哥,你快吃肉吧,可香了,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拿过饭盆,对弟弟说:“我们这里吃肉再经常不过了,你今天快吃。” 弟弟赶忙说:“我吃过了,真的,你快吃。” 我看着他说:“还学会和我撒谎了,对吧?赶紧吃,别废话。” 弟弟有点傻了,他伸勺子尝了一口汤,品味了很长时间才咽下去,一脸的陶醉,他转而对我说:“大哥,你快吃,我走了这么远给你送来,你一定要吃啊。” 我还要和他推辞,弟弟有点急了,他站在宿舍中间团团转,脸憋得通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接过饭盆,用勺子舀着里面的肉菜,大口地吃着,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上来,我转过脸,对着墙壁,流着泪水,吞咽着弟弟迎着寒风、顶着大雪给我送来的白菜炖肉。他每天都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说不定要多久才会改善一次伙食,他自己竟然没有吃上一口,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下,走了十里的路程给我送来,他生怕饭菜凉了,把饭盆藏在破旧的大衣里,用体温精心地温暖着……我无意描绘这种兄弟情谊,还会有什么语言能把它描绘清楚呢?它只能永远地保留在我的大脑中,再次回想起它的时候也只能用我的全部身心去细细地体味。 吃完之后,我的脸颊早已被泪水冲得污迹斑斑。这时,弟弟走过来,还要帮我去洗饭盆。我轻轻推开他的手,径直走进水房,打开龙头,把流量调成最大,让冰凉的水沿着我的手腕飞速流下,猛烈地冲刷着饭盆。我心里一阵又一阵地难过,弟弟那单薄的身体让我怎么看都觉得非常可怜。等我再度回到寝室,弟弟还站在中间,显得手足无措。我说:“快坐一会儿吧。”他用力拍拍身上的灰尘,想坐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弟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这床单太干净了,我一坐非坐脏了不可。”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将他使劲儿按在我下铺的床上。 弟弟沉默一会儿,抬头道:“大哥,我想把妈接到城里来。” 我觉得很糊涂,问道:“把妈接到城里?在哪里住?” 弟弟说:“现在我们工地上有好多空房,我和王福田说一下,应该没问题,你同意吗?” 我想了想,说:“不要再折腾妈了,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弟弟说:“正是因为她身体不好我才想把她接过来,妈妈一人在家,肯定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大冬天的连煤都舍不得烧,她一个人在家受冷挨饿,那怎么成啊?” 弟弟后面的话提醒了我,还是他比我更了解妈妈。我顿时担心起来,现在我们两个孩子都不在妈妈身边,不要说她平日里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根本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哪天晚上她闹点毛病可怎么办?一个人独守空房,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我对弟弟说:“幸亏你想得周到,我早就应该想到把妈妈接到我们身边来啊。” 弟弟见我同意了,非常高兴,他站起来,对我说:“而且,我们又可以吃上妈妈做的饭了。” 也许王福田注定要在我的生命中再次出现,后来弟弟和他来到了城里,在他下属的一个建筑公司找了一份工作。虽然很辛苦,但还是让弟弟兴奋不已,毕竟他有了一份比较稳定的收入来源,再也不用为每月凑足我的生活费而焦虑不堪。在许多年后,妈妈和我提起弟弟的时候眼圈还会不自觉地发红,她流着泪对我说,在弟弟打零工的时候,每个月都不能按时拿到工资,弟弟几乎借遍了他身边所有的人,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冷嘲热讽,他总是顽强地坚持着,每月见我的时候总能神奇地凑够我的各项费用。 弟弟在工地上打杂,他总是很勤奋,各种活都抢着去做,在整个工地成了最受欢迎的人。 其实,那也是一种非常辛苦的劳动,他们住的是最简易的窝棚,吃的是最简单的饭菜,每天很早就要起来,爬上高高的脚架,用一砖一瓦装扮着这个城市。在寒冷的冬天,他们在雪地中匆匆行走,手套破了,就直接去抓那些钢筋,皮肤被冰冷的钢铁吸住,稍一用力会把手上的皮整块儿粘掉。在建筑工地干活,受伤是再经常不过的了,他们身体的每个部位几乎都留下了累累伤痕。他们没有周末,平日里找不到一点休息时间,偶尔赶上大雪纷飞的日子,弟弟会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我们学校,顶着鹅毛大雪,站在学校门口,静静地等我下课,只为见我一面,和我说上一句话就走。 我永远无法忘记的是一个大雪过后的中午,我下课后,走到宿舍楼下,意外地发现弟弟站在那里,他穿了一件破烂的大衣,双手叉在袖口里,鼻子冻得通红,他不停地四处张望,双脚在雪地里跺来跺去。 他一见到我,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他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地对我说:“大哥,今天我们改善伙食了,哈哈,吃到了喷香的粉条炖肉。” 我看了看弟弟,他一脸兴奋的样子,我不禁一阵阵地心酸:“是吗?应该改善了,整天萝卜白菜,再好的身体也会被拖垮的。” 弟弟睁大了眼睛,一脸狡黠地对我说:“大哥,你猜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有点心不在焉,随意地说:“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啊?” 弟弟听了很失望,他仰头看着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伤害了弟弟,赶紧又问:“快说,带来了什么,让我看看。” 这时弟弟才高兴起来,他傻笑着,把破烂的大衣一扯,一直躲在里面的另一只手中托着一只陶瓷饭盆,弟弟把它高高地举起来,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大哥,我给你带炖肉来了。” 当时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感觉在冲击着我的大脑,我伸出手,颤抖着接过饭盆,里面的炖肉还保留着微热的温度,我把盆盖打开,里面褐色的粉条与红白相间的肉片混在一起,散发着浓浓的香气,看着眼前站立的弟弟,眉毛上的积雪已经凝成了冰块儿,他正热切地看着我,不停地嘱咐道:“大哥,不要打开,上宿舍吃吧,还热着呢。”我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出的眼泪,我腾出一只手,拼命地在眼睛上涂抹着,冰冷的衣袖蹭在我的脸颊上,弟弟心疼地拉住我的手说:“大哥,你不要难过,快趁热吃了吧。”我一把搂住弟弟,他还像个孩子一样温顺地靠在我的肩头,我们一起并肩走回寝室,那个时候我真正感觉到我们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走进宿舍,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弟弟跑进去,赶紧把快要冻僵的双手贴在暖气上,他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羡慕地对我说:“大哥,你们这里真好,太暖和了,简直和春天一样。” 我把饭盆放在桌子上,走到他身边,扳住他的肩膀问:“你们那里很冷吗?” 弟弟想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是的,挺冷的。” 我拉过他的手,粗糙得像块松树皮,许多部分都被寒风吹裂,张着大口子,被暖气融化后,里面血肉模糊,让人看了触目惊心,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里,他伤口里的液体流在我的手上,弟弟赶紧把手拽出去,拿过毛巾使劲地在我的手上擦拭着。 弟弟催我道:“大哥,你快吃肉吧,可香了,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拿过饭盆,对弟弟说:“我们这里吃肉再经常不过了,你今天快吃。” 弟弟赶忙说:“我吃过了,真的,你快吃。” 我看着他说:“还学会和我撒谎了,对吧?赶紧吃,别废话。” 弟弟有点傻了,他伸勺子尝了一口汤,品味了很长时间才咽下去,一脸的陶醉,他转而对我说:“大哥,你快吃,我走了这么远给你送来,你一定要吃啊。” 我还要和他推辞,弟弟有点急了,他站在宿舍中间团团转,脸憋得通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我,我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接过饭盆,用勺子舀着里面的肉菜,大口地吃着,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上来,我转过脸,对着墙壁,流着泪水,吞咽着弟弟迎着寒风、顶着大雪给我送来的白菜炖肉。他每天都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说不定要多久才会改善一次伙食,他自己竟然没有吃上一口,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下,走了十里的路程给我送来,他生怕饭菜凉了,把饭盆藏在破旧的大衣里,用体温精心地温暖着……我无意描绘这种兄弟情谊,还会有什么语言能把它描绘清楚呢?它只能永远地保留在我的大脑中,再次回想起它的时候也只能用我的全部身心去细细地体味。 吃完之后,我的脸颊早已被泪水冲得污迹斑斑。这时,弟弟走过来,还要帮我去洗饭盆。我轻轻推开他的手,径直走进水房,打开龙头,把流量调成最大,让冰凉的水沿着我的手腕飞速流下,猛烈地冲刷着饭盆。我心里一阵又一阵地难过,弟弟那单薄的身体让我怎么看都觉得非常可怜。等我再度回到寝室,弟弟还站在中间,显得手足无措。我说:“快坐一会儿吧。”他用力拍拍身上的灰尘,想坐下,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弟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这床单太干净了,我一坐非坐脏了不可。”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将他使劲儿按在我下铺的床上。 弟弟沉默一会儿,抬头道:“大哥,我想把妈接到城里来。” 我觉得很糊涂,问道:“把妈接到城里?在哪里住?” 弟弟说:“现在我们工地上有好多空房,我和王福田说一下,应该没问题,你同意吗?” 我想了想,说:“不要再折腾妈了,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弟弟说:“正是因为她身体不好我才想把她接过来,妈妈一人在家,肯定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大冬天的连煤都舍不得烧,她一个人在家受冷挨饿,那怎么成啊?” 弟弟后面的话提醒了我,还是他比我更了解妈妈。我顿时担心起来,现在我们两个孩子都不在妈妈身边,不要说她平日里省吃俭用、节衣缩食,根本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哪天晚上她闹点毛病可怎么办?一个人独守空房,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我对弟弟说:“幸亏你想得周到,我早就应该想到把妈妈接到我们身边来啊。” 弟弟见我同意了,非常高兴,他站起来,对我说:“而且,我们又可以吃上妈妈做的饭了。” “雪天作战三十六计” 事后我才知道,冬云等人早有预谋。上次下雪,她们便研究出了一套“雪天作战三十六计”,已经发表在班内刊物《爬山虎》上,其中涵盖了运动战、游击战、巷战等各种战术,为了验证其战术的有效性,她们一直企盼着再度下雪。今天,她们站在天桥上等待实验对象已经很久了,偏巧我在此经过,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她们攻击的对象。当冬云一脸真诚地向我道歉时,我愤愤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铁杆支持者,真没想到你也会背叛我!”冬云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看在我一贯支持你的份上,就原谅我吧。”我刚要拒绝,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林海,走,陪我去逛街吧。”然后也不经我同意,拉着我向校外跑去。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雪地反射着耀眼的亮光,高耸的梧桐树上落着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我们踏在积雪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冬云穿了一双白色皮鞋,由于疯狂地打雪仗,上面粘满泥浆。她皱着眉头说:“林海,先陪我去擦鞋吧。”我点头同意,而后径直向购物中心走去。 因为是周末,所以商场前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背后,在购物中心的墙角下面聚集了一排擦鞋工,如果你不来擦鞋,也许永远都注意不到他们忙碌的身影。这些人拥挤在布满灰尘的台阶前,摆上简单的摊位,用平凡的劳动净化着城市的面貌,自身却并不为这个城市所接受。 由于天降大雪,他们的生意也好得出奇,每个摊位前都排起了长队。 冬云拉着我走过去,越是接近这个势单力薄的群体,我就愈发觉得步履沉重:如果说他们出身卑微,那么我始终固执地认为我永远都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每个人都在埋头工作,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环境里,他们赤裸着布满冻疮的双手,捧着各式各样但同样污浊不堪的鞋子,精心地剔除上面的泥浆,仔细地打上鞋油,认真地擦拭,直到把原本污迹斑斑的鞋子收拾得油光锃亮。衣着光鲜的顾客们坐在旁边哆嗦着:这样的恶劣天气让他们非常不耐烦,但还是不忘提出各种要求。审查合格以后,“监工们”会姿态优雅地穿上皮鞋,丢下两块钱,扬长而去。擦鞋工们则颤抖着双手把钱塞进口袋,立刻去擦拭下一双依旧污浊不堪的鞋子。 我把头转向一边,不忍心继续再看,冬云却还在说着打雪仗时那开心的情景。终于轮到冬云了,她坐到小椅子上,把鞋脱下,飞快地将脚伸进摊主为顾客准备的棉拖鞋里。擦鞋工拿过鞋便迅速地擦了起来。我一直没见她抬过头,也许是生意太忙没有时间,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面对那些和外面空气一样冰冷的面孔。她用一把小铲刀小心翼翼地铲除粘在鞋子上的泥块,发出“嚓嚓”的响声。一阵狂风扫过,带起细细的雪花,落到我脸上,我感到阵阵发冷,冬云也裹紧了大衣。擦鞋工冻得通红的手在这个时候也不合时宜地微微一颤,没想到锋利的小铲刀立刻在鞋子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伤痕,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慌乱中用手在上面紧张地擦拭着,但显然是徒劳的。这一切都被冬云看在眼里,她眉头顿时立了起来,伸手夺过鞋子,愤怒地说:“你可真够笨的,把我的鞋都划坏了。”可怜的擦鞋工抬起头,一脸惊恐,我刚要说冬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擦鞋工的脸上。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妈妈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孔! 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妈妈显然被眼前的麻烦牵扯住了全部的精力,并没有留意到站在旁边的我。再说,她又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和那样一个高贵的女孩儿站在一起呢?妈妈站起身,诚惶诚恐地对冬云说:“姑娘,你不要生气,要不——要不我赔你的鞋吧。”冬云正在气头上,听了妈妈这话,更是火往上涌,她一脸鄙夷地对妈妈说:“真是好笑,你赔得起吗?要是你赔得起,你还会来这儿擦皮鞋?”妈妈听了冬云刻薄的抢白,脸腾就红了,却无力反驳,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看着妈妈一脸屈辱无助的表情,我的心在剧烈地翻腾:我最好的朋友居然在我面前无情地羞辱着我的妈妈,天下竟然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在寒风中,妈妈瑟瑟发抖,她低着头,像一只被捆绑的羔羊,任人宰割,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她那欲哭无泪的表情在诉说着她那满腹的屈辱和伤痛。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妈妈可怜的样子,心如刀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冬云飞快地穿上鞋,拉起我就要走,同时回头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妈妈仍在原地站立,讷讷无语。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悲痛的情绪,带着哭音喊了一声“妈——” 在那种极度无助的情况下妈妈做梦都没想到会听见我的声音,她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正好与我模糊的双眼对视。她被这一系列的意外打击得晕头转向,站在雪地里,任凭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吹打着她的面庞,像木雕泥塑一样,一动不动。冬云听到我的叫声,转过头,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周围忙碌的人也都放下手中的活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我走上前,拉住妈妈干枯而冰凉的手,问道:“妈,天这么冷,您怎么不在家里好好休息啊。” 妈妈嘴角颤动,欲言又止,分明是想解释什么,可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明显,再也瞒不下去了。她轻声说:“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出来找点事儿做呢,前几天我在街上溜达,看这擦鞋的活儿也不累,就学着摆了个摊儿,干活时还能和人聊聊天,省着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 我低头不语,妈妈心里怎么想的我最清楚,归根结底,她就是想通过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来改善我们的生活,我不忍再和妈妈理论这个让人难过的话题,默默地走到她身后,收拾起地上的东西,准备带她回家。 冬云走到妈妈面前,红着脸,充满歉意地叫声“阿姨”。妈妈有些糊涂,她不明白眼前这个小女孩儿刚才还异常厉害,怎么现在就突然变得如此乖巧。很快,妈妈想到了我,她困惑地看我一眼。我这时才意识到冬云的存在,赶紧向妈妈介绍道:“妈,这就是惠岩叔叔的女儿,冬云啊。” 妈妈非常意外,她开始用一种热切的目光打量着冬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总算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刚才的不快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妈妈伸出手,想摸一摸冬云的脸,但立刻意识到自己满手油污,随即迅速将手抽回,嘴里不停地说:“是冬云啊,看我这记性,才几年不见就一点儿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冬云凝视着妈妈那满头白发,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或许是懊悔于刚才的失礼,她动情地对妈妈说:“阿姨,我一直都记得您给我们煮的玉米呢。” 提到往事,妈妈好像再次回到过去,眼前的冬云似乎也变回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天天追在我身后,缠着妈妈要吃煮玉米。妈妈想对冬云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口。冬云直接面对妈妈那张历尽磨难的脸,她如此直观地觉察到了妈妈的衰老:稀疏的白发、深深的皱纹、颤抖的双手、蹒跚的步伐,眼前这个老人让她感到如此陌生,只是在她慈爱的眼神中才会找到昔日熟悉的身影。短短五六年的时间,竟让她再也认不出这个曾带给她诸多美好回忆的人。是岁月无情,还是生活过于沧桑?冬云想着想着,很难过,掏出纸巾轻轻地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看到冬云掉下眼泪,妈妈不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她很突兀地对冬云说:“孩子,今天到我们家去吃顿饭吧。”我看着妈妈,有点紧张,心想家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拿什么招待客人呢?冬云则痛快地答应道:“好啊,阿姨,我正想好好和您说说话呢。”说完,挽起妈妈的胳膊,和我们一同往回走去。 事后我才知道,冬云等人早有预谋。上次下雪,她们便研究出了一套“雪天作战三十六计”,已经发表在班内刊物《爬山虎》上,其中涵盖了运动战、游击战、巷战等各种战术,为了验证其战术的有效性,她们一直企盼着再度下雪。今天,她们站在天桥上等待实验对象已经很久了,偏巧我在此经过,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她们攻击的对象。当冬云一脸真诚地向我道歉时,我愤愤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铁杆支持者,真没想到你也会背叛我!”冬云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看在我一贯支持你的份上,就原谅我吧。”我刚要拒绝,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说:“林海,走,陪我去逛街吧。”然后也不经我同意,拉着我向校外跑去。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雪地反射着耀眼的亮光,高耸的梧桐树上落着几只麻雀,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我们踏在积雪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冬云穿了一双白色皮鞋,由于疯狂地打雪仗,上面粘满泥浆。她皱着眉头说:“林海,先陪我去擦鞋吧。”我点头同意,而后径直向购物中心走去。 因为是周末,所以商场前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背后,在购物中心的墙角下面聚集了一排擦鞋工,如果你不来擦鞋,也许永远都注意不到他们忙碌的身影。这些人拥挤在布满灰尘的台阶前,摆上简单的摊位,用平凡的劳动净化着城市的面貌,自身却并不为这个城市所接受。 由于天降大雪,他们的生意也好得出奇,每个摊位前都排起了长队。 冬云拉着我走过去,越是接近这个势单力薄的群体,我就愈发觉得步履沉重:如果说他们出身卑微,那么我始终固执地认为我永远都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每个人都在埋头工作,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低温环境里,他们赤裸着布满冻疮的双手,捧着各式各样但同样污浊不堪的鞋子,精心地剔除上面的泥浆,仔细地打上鞋油,认真地擦拭,直到把原本污迹斑斑的鞋子收拾得油光锃亮。衣着光鲜的顾客们坐在旁边哆嗦着:这样的恶劣天气让他们非常不耐烦,但还是不忘提出各种要求。审查合格以后,“监工们”会姿态优雅地穿上皮鞋,丢下两块钱,扬长而去。擦鞋工们则颤抖着双手把钱塞进口袋,立刻去擦拭下一双依旧污浊不堪的鞋子。 我把头转向一边,不忍心继续再看,冬云却还在说着打雪仗时那开心的情景。终于轮到冬云了,她坐到小椅子上,把鞋脱下,飞快地将脚伸进摊主为顾客准备的棉拖鞋里。擦鞋工拿过鞋便迅速地擦了起来。我一直没见她抬过头,也许是生意太忙没有时间,也许是觉得没有必要面对那些和外面空气一样冰冷的面孔。她用一把小铲刀小心翼翼地铲除粘在鞋子上的泥块,发出“嚓嚓”的响声。一阵狂风扫过,带起细细的雪花,落到我脸上,我感到阵阵发冷,冬云也裹紧了大衣。擦鞋工冻得通红的手在这个时候也不合时宜地微微一颤,没想到锋利的小铲刀立刻在鞋子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伤痕,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慌乱中用手在上面紧张地擦拭着,但显然是徒劳的。这一切都被冬云看在眼里,她眉头顿时立了起来,伸手夺过鞋子,愤怒地说:“你可真够笨的,把我的鞋都划坏了。”可怜的擦鞋工抬起头,一脸惊恐,我刚要说冬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在擦鞋工的脸上。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眼前出现的竟然是妈妈那张饱经沧桑的面孔! 我站在那里,目瞪口呆! 妈妈显然被眼前的麻烦牵扯住了全部的精力,并没有留意到站在旁边的我。再说,她又怎么会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和那样一个高贵的女孩儿站在一起呢?妈妈站起身,诚惶诚恐地对冬云说:“姑娘,你不要生气,要不——要不我赔你的鞋吧。”冬云正在气头上,听了妈妈这话,更是火往上涌,她一脸鄙夷地对妈妈说:“真是好笑,你赔得起吗?要是你赔得起,你还会来这儿擦皮鞋?”妈妈听了冬云刻薄的抢白,脸腾就红了,却无力反驳,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看着妈妈一脸屈辱无助的表情,我的心在剧烈地翻腾:我最好的朋友居然在我面前无情地羞辱着我的妈妈,天下竟然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在寒风中,妈妈瑟瑟发抖,她低着头,像一只被捆绑的羔羊,任人宰割,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她那欲哭无泪的表情在诉说着她那满腹的屈辱和伤痛。我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妈妈可怜的样子,心如刀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冬云飞快地穿上鞋,拉起我就要走,同时回头狠狠地瞪了妈妈一眼。妈妈仍在原地站立,讷讷无语。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悲痛的情绪,带着哭音喊了一声“妈——” 在那种极度无助的情况下妈妈做梦都没想到会听见我的声音,她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正好与我模糊的双眼对视。她被这一系列的意外打击得晕头转向,站在雪地里,任凭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吹打着她的面庞,像木雕泥塑一样,一动不动。冬云听到我的叫声,转过头,看到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周围忙碌的人也都放下手中的活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 我走上前,拉住妈妈干枯而冰凉的手,问道:“妈,天这么冷,您怎么不在家里好好休息啊。” 妈妈嘴角颤动,欲言又止,分明是想解释什么,可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明显,再也瞒不下去了。她轻声说:“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出来找点事儿做呢,前几天我在街上溜达,看这擦鞋的活儿也不累,就学着摆了个摊儿,干活时还能和人聊聊天,省着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 我低头不语,妈妈心里怎么想的我最清楚,归根结底,她就是想通过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来改善我们的生活,我不忍再和妈妈理论这个让人难过的话题,默默地走到她身后,收拾起地上的东西,准备带她回家。 冬云走到妈妈面前,红着脸,充满歉意地叫声“阿姨”。妈妈有些糊涂,她不明白眼前这个小女孩儿刚才还异常厉害,怎么现在就突然变得如此乖巧。很快,妈妈想到了我,她困惑地看我一眼。我这时才意识到冬云的存在,赶紧向妈妈介绍道:“妈,这就是惠岩叔叔的女儿,冬云啊。” 妈妈非常意外,她开始用一种热切的目光打量着冬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总算找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刚才的不快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妈妈伸出手,想摸一摸冬云的脸,但立刻意识到自己满手油污,随即迅速将手抽回,嘴里不停地说:“是冬云啊,看我这记性,才几年不见就一点儿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冬云凝视着妈妈那满头白发,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亮光,或许是懊悔于刚才的失礼,她动情地对妈妈说:“阿姨,我一直都记得您给我们煮的玉米呢。” 提到往事,妈妈好像再次回到过去,眼前的冬云似乎也变回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天天追在我身后,缠着妈妈要吃煮玉米。妈妈想对冬云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口。冬云直接面对妈妈那张历尽磨难的脸,她如此直观地觉察到了妈妈的衰老:稀疏的白发、深深的皱纹、颤抖的双手、蹒跚的步伐,眼前这个老人让她感到如此陌生,只是在她慈爱的眼神中才会找到昔日熟悉的身影。短短五六年的时间,竟让她再也认不出这个曾带给她诸多美好回忆的人。是岁月无情,还是生活过于沧桑?冬云想着想着,很难过,掏出纸巾轻轻地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看到冬云掉下眼泪,妈妈不知说什么好。过了良久,她很突兀地对冬云说:“孩子,今天到我们家去吃顿饭吧。”我看着妈妈,有点紧张,心想家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拿什么招待客人呢?冬云则痛快地答应道:“好啊,(奇*书*网*.*整*理*提*供)阿姨,我正想好好和您说说话呢。”说完,挽起妈妈的胳膊,和我们一同往回走去。 也许有人觉得这样的生活过于平淡无奇,可是经历了种种人生变故的我们是多么渴望这种平凡的生活啊。我们从不奢望大起大落,也不追求大富大贵,我们每天都很勤奋,做着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说天道酬勤,那么我们就注定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到了开春季节,人们都脱下冬装,换上了单薄清爽的衣服,到外面踏青郊游,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而就在这时,弟弟在工地上却遇到了一点儿麻烦。那一份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但公司还没有接到新的项目,一大群人闲在工地,无所事事。弟弟他们因为做包工,相对来说还好一些,但每天分到的工作量他在几个小时里就完成了,剩余的大部分时间都靠打牌来消遣掉。 玩了几天,弟弟便闲不住了,改变家庭困境的愿望每时每刻都在强烈地激励着他。他站在马路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有没有其他赚钱的手段。就在这时,一辆人力三轮车从他身旁驶过,他脑子一动,觉得闲暇的时候出去拉板车未尝不是一个来现钱的绝好途径。弟弟说干就干,也没和妈妈商量,直接跑到二手货市场,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一辆旧车,收拾收拾便直接骑回家中。 也许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辆车拉的第一人竟然是妈妈。 那一天,弟弟正在工地干活。突然之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似乎老天在瞬间发怒,狂风暴雨呼啸而来。别的工友都匆忙躲进宿舍,弟弟却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跑去。弟弟赶到家中,连雨衣也顾不得穿,骑上三轮车便向购物中心飞奔。此时,路上尽是避雨的行人,街道上拥挤凌乱,弟弟大声地叫喊着让路,见缝插针,稍有空隙便猛冲过去,行人纷纷躲闪,机动车也不得不退让三分。弟弟就像疯了一样,因为他知道妈妈肺部有病,受不得一点雨淋,现在想起上次妈妈病倒的情景依然让他无限惊恐。 弟弟赶到时,妈妈正挤在购物中心门口,抖成一团。她一眼便看到了弟弟。弟弟当时早已全身湿透,雨水冰冷,而他的额头却沁着细汗,冒着热气,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眼睛被风吹得眯成一条线,却还在拼命地睁大,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着妈妈的身影。 妈妈的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她看着儿子被风吹雨打的样子心疼不已。妈妈用力地挥手,大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弟弟看到妈妈,眼睛放射出兴奋的光芒,他跑过来,站在妈妈前面,在无形中给妈妈树立起一道人墙,纵有风雨也都落在了弟弟身上。天气稍有好转,弟弟拉着妈妈坐上三轮车。妈妈想等风雨完全停了再走,弟弟却不忍心让妈妈再多受一点儿雨淋。三轮车启动了,这时,街上空空荡荡的,妈妈看着前面使劲摇摆着身躯的弟弟心疼地说:“江江,不要累坏了。”弟弟扭过头,顽皮地对妈妈说:“妈,刚才避雨的人们肯定特羡慕你生了个拉板车的儿子。”妈妈忍俊不禁,但笑声过后,依旧是满腹心酸。 弟弟在风雨中昂着头,甩掉额前的水珠,握紧车把,向着家的方向奋力驶去。 以后,这就成了弟弟最主要的职业,每天忙完手中的活,他便蹬上三轮车跑到城里来拉客人。汽车站、体育馆、电影院都洒下了弟弟辛勤的汗水,留下了他匆匆的足迹。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烈日炎炎,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都闪动着弟弟奔波的身影。在妈妈的精心照顾下,弟弟恢复了昔日的体魄。他本来就长得浓眉大眼,过早地步入社会又使他与同龄人相比要成熟稳重很多,虽然总是头戴斗笠,或者是身披雨衣,但那都掩饰不住他眉宇间的英气。 在拉板车的短暂时间里,他认识了一个奇怪的小姑娘。 五月,本应春意盎然,而那个黄昏,太阳却超乎寻常地毒辣,弟弟半天没拉到活儿,蹬着三轮车在街头闲逛。突然,他看到从一家电脑城里走出一位小女孩儿,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弟弟见有机会,赶紧骑过去,他在那个小女孩儿面前停了下来,抬头问道:“姑娘,坐车吗?” 小女孩儿一仰脸,看了看弟弟汗迹斑斑的脸,笑了,问:“坐什么车,就你的这辆原始车?” 弟弟一听那揶揄的口气就知道没戏了,想走,还有点舍不得,又试探性地问道:“你去哪儿啊?” 小女孩儿瞥了弟弟一眼,道:“你以为你是警察啊,在这儿查户口吗?” 弟弟被问得哑口无言,好半天才回答道:“不,不是啊,我是说,如果近,我可以顺路把你拉过去。” 小女孩儿盯着弟弟,问:“顺路把我拉过去?你的意思是可以免费拉我吗?” 弟弟被她盯得发毛,那个小女孩儿的眼睛晶莹剔透,目光异常锋利。不知为何,弟弟竟不敢和她对视。她咯咯笑了,说:“真是看不出来,一个拉板车的都会对女孩子献殷勤。”说完,高高地昂起头。 弟弟的脸腾就红了,他没想到这个女孩儿说话如此刻薄,于是气愤地一掉车把,准备离开。小女孩儿见弟弟生气了,反倒激发了她的斗志。她飞步上前,拦住弟弟,挑衅地问:“怎么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弟弟冷冷地说:“我不想和你说话。” 小女孩儿也不再说话,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弟弟。弟弟不再畏惧,而是勇敢地把目光迎上去。他们四目相对,空气近乎于凝固了。两个人就那样坚持着,足足过了有三分钟,弟弟终于控制不住,率先眨了下眼睛。 他还要继续与其对峙,但小女孩儿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说:“你已经输了。” 弟弟很不服气,但脸上的神色明显缓和了许多。他不想在这儿耽搁时间,上车,准备离开。小女孩儿却在后面叫了一声:“嗨!” 弟弟回头,小女孩儿正注视着他,完全不像刚才那样骄横了。 弟弟很奇怪,他哪里知道,在与他的目光对视时,小女孩儿意外地发现,呈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一张无比英俊的脸。就在一瞬之间,她被这个衣衫褴褛的穷小子深深吸引了。 弟弟看着她,不知是何意。小女孩儿眼珠儿转动,道:“我要去的地方倒是不远,不过我没有多少钱啊,你看我还是穷学生呢。” 弟弟一听她要坐车,立刻见到了希望,忙说:“没关系,你有多少算多少。” 小女孩儿叹口气道:“我的钱都花光了,只剩下一块钱,还是留着坐公车的,你拉吗?” 弟弟犹豫了,一块钱也太少点了吧,但转念一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说:“走吧。” 小女孩儿特兴奋,跑回电脑城,找人搬出两只大箱子,放在板车上,她也坐上来,大声命令弟弟:“开车。” 弟弟并不知道她要去哪儿,只好听她指挥。但骑了很久,已经出了城区,她还是没有喊停的意思,弟弟忍不住问:“快到了吗?” 她眯着眼睛说:“没呢,还不到一半儿呢。” 弟弟皱着眉头道:“不是说不远吗?” 她哧哧笑道:“当然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了。” 弟弟一听,差点没吐血。他愤怒地瞪她一眼,二话不说,把箱子搬了下来。小女孩儿赶紧下车,将他拦住。 弟弟说:“我不拉了。” 小女孩儿瞪大眼睛,说:“不行,你还敢拒载?再说,你都答应拉了,做人要有信用。” 弟弟道:“是你欺骗在先,别和我耍赖。” 小女孩儿看他态度坚决,立即转换策略,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你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荒郊野外?” 看着眼前这个古怪精灵的小姑娘,弟弟束手无策,只好屈服道:“那你上来吧,今天算我倒霉。” 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了滦水河畔。这里有成片的别墅群,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弟弟以前没来过这儿,但是知道这儿是有名的富人区。小女孩儿的家就在这里。 弟弟看着眼前一套套奢华的别墅,感觉完全被这个女孩儿戏耍了。他在心头默默地念着四个字:为富不仁! 在小女孩儿的再三央告下,弟弟帮她把电脑抬到楼上。进了院门,豁然开朗,里面花草繁茂,别有洞天,右边是一个巨大的车库,停着几辆高级小轿车;左边棚子里拴着一只德国黑贝,见了生人便狂吠起来。弟弟腿一颤,生怕它挣脱锁链扑上来咬自己一口,小女孩儿轻声呵斥几句,它便乖乖地趴在地上,不出声了,真是奴性十足。弟弟随着她走上三楼,进了她的卧室,里面弥漫着女孩特有的清新气息。房子很大,布置得也很豪华,好多东西弟弟都没见过,更不要说叫出名字,甚至连门怎么打开他都不知道,真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弟弟把箱子放下,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眼花缭乱。他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暗自感慨道:我的天呀,原来人还有这种活法! 弟弟不敢再看下去,便对小女孩儿说:“付钱吧,我要走了。” 她掏出钱包,抽出五十块钱,递过来。弟弟没接,皱着眉头道:“你太欺负人了吧,知道我们穷,故意拿大票子吓唬我们,是吧?给零钱。” 她一脸委屈地说:“都是你的,你帮我拉东西,还帮我搬电脑,太辛苦了。” 显然,这番话大大出乎弟弟的意料,他很不好意思地说:“不用,给我五块钱就行。” 小女孩儿还在固执地坚持,弟弟只好翻遍自己所有的口袋,碰巧的是他还真带了足够多的零钱,弟弟把应找的零钱堆放在电脑桌前,转过身,下楼。在回去的路上,弟弟恍惚间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一切都不再真实。他恋恋不舍地回顾一眼那成群的别墅,自己家住的那低矮阴暗的板房同时浮现在眼前,堵在胸中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眨眨眼睛,抖擞精神,在用力蹬车的同时,他在想:如果年轻是一种资本,那我们就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实现我们的梦想。 几天后,弟弟在街头寻觅客人。 当时已是五月末,骄阳似火。弟弟后背的皮肤被晒爆了皮,一层一层地脱落。他脸颊通红,嘴唇干裂,带出来的水都是热乎乎的,整瓶整瓶地吞到肚里却毫不解渴。弟弟戴了一顶破旧不堪的斗笠,勉强遮挡着阳光。他在焦灼地四处张望,过了好长时间,终于发现路边有人向他招手。他脚下用力,飞快地驶了过去。 “去地毯厂,一块钱走吗?”那人摘下帽子,在耳边用力地挥舞着,也被晒得汗流浃背。 “太远了,加两块钱吧。”弟弟伏在车子上,有气无力地和他讲价。 “不走算了,我等公共汽车。”那人把头一摆,拔腿就要走。 “好吧,一块就一块,上车。”自从县城开通了公交车,板车的生意就越来越难做了,弟弟没办法,只能随行就市。 就在这时,突然转出来一个小女孩儿,她大声对弟弟说:“我也去地毯厂,三块钱。” 弟弟抬头一看,居然就是前几天给她搬电脑的小女孩儿。不过今天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可比上次见她时婀娜多姿了许多。弟弟本来就机敏过人,马上明白她是有意在为自己抬价,便对客人说:“她出三块钱,我拉她。” 那人生气地说:“不是都说好了吗?你这人怎么不讲信用?” 不等弟弟开口,小女孩儿抢先道:“从这儿到地毯厂最少也有五里地,你只出一块钱还想坐车?我出五块都还觉得对不起这位大兄弟呢。”说完,咯咯笑了起来,好像叫弟弟一声大兄弟便占了很大的便宜。 那人郁闷地四处看看,偏巧就没有别的车,便极不情愿地说:“那好吧,我也出三块,走吧。”然后狠狠瞪了小女孩儿一眼。 小女孩儿笑嘻嘻地也不生气,但马上又说:“我出五块,拉我。” 那人见她成心和自己作对,气得咬牙切齿,毫不示弱地说:“我也出五块。” 小女孩儿立刻又说:“我出十块,还是拉我。” 那位客人气急败坏地骂道:“碰上你这个小杂种算我倒霉,你们家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吧。”说完扭头便走。 弟弟赶忙喊道:“别,别,五块钱我拉你还不成吗?” 那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弟弟看看眼前的小女孩儿,撇撇嘴,一脸无奈。她却满不在乎,口无遮拦地说:“嘿,又见到你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弟弟觉得她有点用词不当,但又觉得没有必要纠正她,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小女孩儿说:“你过来给我帮个忙吧。” 弟弟充满警惕地问:“什么事儿?” 她笑着说:“你过来就知道了。” 弟弟晃晃脑袋,说:“打死我也不送你回家了。” 她听后,哈哈大笑,竟然笑得弯下了腰。最后,勉强止住笑声,道:“我发誓,绝对不让你送我回家。” 弟弟本不想理她,觉得她神经兮兮的。但当他转身要离开时,却又觉得她好像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在吸引着他。他居然情不自禁地跳下车,拿起链锁小心翼翼地把车轮子锁在旁边的树上。 小女孩儿哧哧笑道:“不至于吧,这么破的车还用上锁?” 弟弟看她一眼,不以为然地说:“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破家值万贯呢。” 小女孩儿听了,似懂非懂,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对面的店铺。 那是一间罗宾汉服饰专卖店,弟弟当时并不知道“罗宾汉”这个名词,只知道这是一家卖衣服的小店而已。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准备等小女孩儿买好东西后送她回家。没想到小女孩儿却快步向他走来,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拉起来,瞪着眼睛对他说:“我要给我哥哥买件衣服,你和他身高差不多,快去帮我试试。” 弟弟嘟囔道:“怎么都喜欢揪我耳朵呢,你简直和我大哥一样。” 小女孩儿好奇地问:“你也有哥哥啊,他和你长得像吗?” 弟弟乜了她一眼,自豪地说:“我大哥学习特好。” 小女孩儿撇撇嘴道:“学习好算什么本事啊,他长得帅吗?” 弟弟不假思考地说:“帅啊,简直酷毙了。” 小女孩儿脱口而出道:“比你还帅吗?” 弟弟愣头愣脑地问道:“难道我很帅吗?” 小女孩儿的脸腾就红了,把头扭到一边,再不言语。弟弟则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后。 她不厌其烦地挑选着,最后终于选中一套衣服,包括一件蓝色的牛仔上衣,一条米黄色的条绒裤子和一件白色的T恤。她拿过衣服,把弟弟推进试衣间,用命令的口吻道:“快点试试好看不好看。” 弟弟都快睡着了,他终日疲于奔命,稍有时间眼皮就要合在一起。他强打精神,把衣服穿好,打开试衣间的门,摇晃着便走了出去。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这一出来,包括那个小女孩儿在内的店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刚才明明进去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板车夫,现在出来的却分明是一个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弟弟体态匀称,肌肉发达,浓眉大眼,棱角分明,黝黑的皮肤更显得他健康而强壮。他看周围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还以为自己衣服穿得有什么毛病。然而,当他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被里面那个英姿勃发的形象深深震撼了,那个人真的就是自己吗?他呆呆地凝视着里面的影子,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整个人已经完全融入到镜子中…… 小女孩儿走过来,轻轻推了他一下,嗔怪道:“看你这傻样,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弟弟如梦方醒,钻回试衣间,恋恋不舍地把衣服脱下来。出来后,他捧着衣服,机械地走到前台,问:“这套衣服多少钱?” 服务员很干脆地回答:“二百七十五块,如果您现在买还能八折优惠。” 弟弟的梦想随着服务员的报价在瞬间破灭了,他热切地朝镜子里看了又看,渴望找到刚才自己英俊帅气的影子,却只看到一个老气横秋的板车夫。弟弟低下头,凝视着脚尖,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小女孩儿走向收银台,一口气买了两套,她回到弟弟身边,说:“我原来就觉得你很帅,没想到你换上新衣服简直就没治了,比刘德华都帅。” 弟弟木木地看了她一眼,问:“刘德华是你大哥吗?” 小女孩儿差点晕倒,她实在想像不出眼前这个大男孩竟然连刘德华是谁都不知道,她同情地看了一眼弟弟,把一套衣服信手丢给他,很大方地说:“给,送你的。” 弟弟接过衣服,想要还给她,却又舍不得,心在剧烈地跳动,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把衣服紧紧地揽在怀里。毕竟他还是个孩子,十五六的少年,正是爱美的年龄啊。 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不能白要你的衣服。” 小女孩儿恶作剧道:“那你就给我钱。” 弟弟难过地说:“我现在没有钱。” 小女孩儿笑了,她说:“要不这样吧,你每个周末来学校接我回家,一年之后我们就两清了,怎么样?” 弟弟想了想,自己现在一无所有,只有这一种选择,便爽快地答应了。 随着交往的增多,弟弟知道这个小女孩儿叫米秋实,在县三中读书,今年读初二,和自己一般大。每个周末弟弟都会准时在她们学校门口等她,迎着落日余辉把她送回家。不知不觉,两人竟然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有一天,弟弟问坐在后面的米秋实:“你爸是做什么的?” 米秋实说:“死了。”回答得非常干脆。 弟弟一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让你伤心了吧。” 米秋实却笑了,笑得很真实,很灿烂,她不解地问:“这有什么伤心的啊?” 弟弟埋头蹬车,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提到她父亲的死她竟然一点都不难过呢? 更让他奇怪的是,米秋实不但不难过,相反,她正沉浸在一种美妙的憧憬中。她突如其来地说了句:“真浪漫。” 弟弟扭过头,问:“什么很浪漫?” 米秋实白了他一眼,没说话,脸上却是一副美滋滋的表情。弟弟也不多问,继续骑车前行。骑着骑着,她突然跳下来,跑到弟弟前面,展开双臂,神采飞扬地说:“我一直以为流浪汉变成白马王子只能出现在故事里,却没想到这种事竟然千真万确地发生了。原来我也可以生活在童话里!真幸福,真浪漫!” 说完,她热切地盯着弟弟,弟弟却一脸茫然。最后,她也垂头丧气起来。 转眼间,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一天,米秋实很开心地对弟弟说:“林江,下月七日是我生日,你来接我吧。”弟弟刚要答应,但马上想到那正是我参加高考的第一天,便一口回绝道:“不行,那天我有事。”米秋实显得很遗憾,追问道:“什么事那么重要啊?你知道我在学校没有多少朋友的,我想和你一起过呢。”弟弟如实说:“那天我大哥要高考。”米秋实撇嘴道:“你哥参加高考和你有啥关系啊!”弟弟反驳道:“我大哥参加高考当然和我有关系了,那可是我们全家的大事呢!”米秋实生气了,脸涨得通红,皱着眉头问弟弟:“那你来给我过生日吗?”弟弟坚决地摇了摇头,米秋实失望地看了弟弟一眼,转身上楼。弟弟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里,怅然若失,缓缓地离开了。 高考的日子临近 高考的日子一天一天临近,我的神经变得异常紧张,晚上通宵睡不好觉,经常会在睡梦中惊醒。那是我人生至关重要的一步,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纵然我输得起,我们这个家也输不起啊。在我个人身上,承载了家庭多大的希望啊。妈妈经常来宿舍看我,每次都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食物,可我什么都吃不下。我心里极度矛盾,既害怕黑色的高考,却又盼望它早日到来。 它终归还是来了。 1998年7月7日,我很早就醒了,看看窗外,一团漆黑。我趴在床上,想强迫自己再睡一会儿,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的脑子异常清醒。昨日黄昏,学校刚开过高考动员会。年过半百的校长走上前台亲自为我们鼓劲儿,而我作为学生代表也抒发了壮志雄心。会后,在办公室,校长那殷切的目光直视着我,他语气坚定地说:“林海,争取给咱们学校考个省状元。”我点点头,只觉得热血沸腾。想到这些振奋人心的场景,我更是无心再睡,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跑到楼下去洗漱。 外面光线昏暗,家属区灯火阑珊。清晨,空气里夹杂着些许的凉意。被风一吹,我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在门口,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只是他衣着单薄,身体在瑟瑟发抖。也许是起太早的缘故,他现在低着头,昏昏欲睡。 我先是觉得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看,竟然是弟弟。 我惊诧地问:“江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弟弟抬头,一见是我,原本惺忪的眼神立刻明亮起来。他说:“大哥,今天我拉你去考场。” 我心头暖烘烘的,忙说:“不用了,我就在职中考试,离学校很近。” 弟弟却固执地说:“大哥,你就坐我的车吧。”他的话不多,但我通过他的眼神知道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只好点头同意,弟弟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 等我吃过早饭,弟弟早已在门口等我。他戴了一顶斗笠,骑在三轮车上,远远看去同那些四五十岁的板车夫并无区别。他一眼便看到了我,迅速把板车骑过来。我坐到上面,弟弟扭回头,关切地嘱咐道:“大哥,坐稳了。”我点点头。弟弟轻快地一蹬踏板,板车飞快地向职中驶去。 到了职中门口,弟弟稳稳地停下来。我拍拍他的肩膀,想让他回去,他却跳下车,给我买来一瓶带冰的矿泉水。我晃晃水杯,推辞道:“你喝,我自己带了。”弟弟却顺手将水杯拿走,说:“大哥,我给你的是凉的,喝一口会让你更清醒,在考场上你不要紧张,相信自己的实力,你肯定会考上名牌大学的。”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往下掉,弟弟为我想得多么周到啊。我赶紧和弟弟道别,但一扭头,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噗噗地掉了下来,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头看弟弟一眼。 第一科是语文,应该说是我最擅长的科目,但我还是出奇地紧张。试卷发下来后,我的手在不停地哆嗦,怎么努力也控制不住,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脆弱过。笔尖一直在顽固地颤抖,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我竟然连一道题都没有答完。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以至于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最后,还是那瓶带冰的矿泉水救了我,我把它握在手里,贴在脸上,冰凉的水温刺激着我的神经,使我燥热的身体慢慢恢复了正常,心气也渐渐平和,终于能比较正常地答题了。 当我交上试卷,腿几乎都要瘫软,我努力挪到教室外面,弟弟正在门口等我。等我坐上车,心里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弟弟见我脸色不对,也没多说话,只是递给我一瓶水。我仰头,一饮而尽。 弟弟再次蹬动三轮车。此时人流如潮,骄阳似火,弟弟扭动着身体,吃力地前行。他肩膀上流淌的汗水在日光的照射下迅速蒸发,皮肤上留下了斑斑盐迹,头发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整个人就像填足了燃料的内燃机,在剧烈地运动着。这就是我的弟弟,他用他的身体,他的汗水,他的气力供我读书,最后还用自己拉的板车把我接送到考场,他倾其所有毫无保留自始至终地支持着我,我深信这就是天下至真至纯的手足之情!眼泪在眼圈里晃动,我努力不让它落下来,我是哥哥,我必须在弟弟面前表现出足够的坚强,让他能在我的身上看到我们家庭的希望。 到了学校,我下车。弟弟叮嘱我几句,又急匆匆往回骑去,我知道他是想趁着今天的机会多拉几位客人。看着弟弟劳累的背影,我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接下来,我慢慢适应了高考的氛围,开始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当考完最后一科,我反而感到无比轻松,心中的重负总算得以解脱,虽然有些许遗憾,但毕竟繁重的高中生活到此已宣告结束。 考生都走光了,考场里空空荡荡。我依旧停留其中,竟然有些发呆。这时,门突然开了,冬云欢笑着冲进来,大声对我说:“哈,总算考完了!我们终于解放啦。” 我看她一眼,没说话,却意外地发现惠岩叔叔正站在她身后。惠岩叔叔微笑地看着我,一脸轻松,他原本紧绷的神经随着女儿的笑声松弛下来。我赶紧和惠岩叔叔打招呼,惠岩叔叔没说话,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不由分说塞到我手里:“好孩子,你们算熬出来了。”冬云眨着大眼睛说:“成绩还没出来呢。”惠岩叔叔说:“难道我还不相信林海的实力?”然后看看自己的宝贝女儿,赶紧又说:“当然了,我女儿在我心中永远是最棒的。” 我把钱装好,并没有对惠岩叔叔说更多的客气话。在我们最困难的日子里,惠岩叔叔和冬云给了我莫大的帮助,在我心中,他们早已等同我的亲人,对亲人还有客气的必要吗? 我们一起走出教室,外面阳光耀眼,热浪扑面而来,冬云赶紧打开遮阳伞。惠岩叔叔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开车送你回去。”我忙说:“不用了,谢谢叔叔,我弟弟在外面等着我呢。”惠岩叔叔说:“不要紧,我们出去顺便拉上他。”我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我弟弟拉板车来的,他来这里接我回家。”惠岩叔叔沉默了,而后说:“那我们就回去了,有时间来家里玩。”说完,和冬云钻进汽车,飞驰而去。 我再次见到弟弟,他终于鼓足勇气问我道:“大哥,你考得怎么样?” 我故作轻松地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弟弟听了,显得非常开心,他对我说:“大哥,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你的能力。” 我抚着他的头,命令道:“下车,让大哥带你一回。” 弟弟还想推辞,但想了又想,还是跳下车,坐上去,用一种顽皮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多说,跨上三轮车,转动车把,脚上用力,却没想到这三轮远不像自行车那么简单,它在我手里疯狂地扭动,丝毫不听我的使唤,就像一匹受了惊的野马,疯狂地跳起舞来。周围的人见了我这糟糕的技术都惊恐地四处躲闪。弟弟坐在上面,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它制服,慢慢地沿着街道行走,和弟弟一起开怀大笑。那一场景让我至今记忆犹新:天空布满了薄薄的云层,微风习习,杨柳依依,看着路边的青草地,我们感到无比轻松。 我们一路走,一路笑,直奔那个虽然狭小却无限温馨的家。当板房出现在我们的视野,我一眼就看到门口的妈妈,她手捋白发,充满期待地凝视着远方,正等待着儿子与她团聚的幸福时光。 一个星期后,我们开始估分报志愿,对照着答案,我和妈妈、弟弟一夜未眠。我隐隐感到自己考得并不理想,但还是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实力和运气,在妈妈和弟弟的鼓励下,我坚定地填报了北京大学这个我梦寐以求的学校,它代表了我所有的期待与梦想。重点大学类可报三个志愿,在北大之后,我象征性地填写了吉林大学与河北大学,然后在家里焦灼地等待结果。 分数下来后,我考了560分,正处在北大的初选线上。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是在生死边缘啊。此时,我已再没有机会去努力,只能听凭命运对我的选择。 一天,冬云激动地跑到我家,刚进门就大声地喊道:“林海,第一批录取结果出来了,我被北京师范大学录取啦。”我只觉得眼前的世界都随着冬云的叫声而抖动起来,强作镇定地问她道:“那你知道我的结果吗?”冬云一边擦着额头的汗珠儿,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说:“告诉我你的准考号,现在就可以用电话查询。”我用颤抖的双手从抽屉里取出准考证,递给冬云,看着她机械地拨号。冬云似乎比我更紧张。我把头凑过去,只听电话里传来声讯小姐甜蜜的声音:“恭喜你,你已经被录取了。”我顿时欣喜若狂,但没等我激动的情绪流露出来,就听那声音在继续:“你已经被吉林大学法学专业录取了。”我飞扬起的心在瞬间又消沉下去,冬云看着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顷刻间房子里一片寂静。 几天后,我接到吉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是德恒律师专业。 手捧着通知书,我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就是这么薄薄的一张红纸,它将在最大程度上改变我的命运,也就是这样张红纸,它吞噬了我十二年的美好青春。无论严寒酷暑,我一直都在埋头苦读,想想小学时的那个班级,到现在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坚持到了最后。那是怎样一个庞大的队伍啊,就像在一条漫长的跑道上,一百多个人同时起跑。在中途我们也曾互相鼓励,我们也曾互相竞争,我们也曾幻想着无论谁摔倒在地,我们都会拉起他,互相扶携着跑向终点。可是,当我冲过终点之后才发现自己早就成了一个孤独的奔跑者,我甚至没留意到那些儿时的伙伴何时退出了赛场。当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终点,回首自己奔跑过的路线,只有萧萧落叶和滚滚飞尘,无比凄凉。 我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贴在胸前,不知该为自己作为个体的胜利而欢欣鼓舞,还是应为儿时所在集体的没落而感叹。 我在家里大睡三天,最后醒来时只觉得眼睛发亮,全身的骨头节咯吱咯吱直响,所有的疲劳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直到这时,我才更加清晰地看到妈妈和弟弟平日里是如何在为我而操劳。清晨,妈妈很早就起床做饭,每次我要帮忙,她总是固执地把我推到一边,不停地说:“这活儿不用你干,好好去看书吧。”我笑着对妈妈说:“妈,我都考上大学了,你还让我看什么书啊?”这时,妈妈会眉开眼笑,看上去她只要想一想我已经考上大学就会兴奋不已。有时,她也许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会用力咬一下食指,刺骨的疼痛反而会让她无比欣喜。在和妈妈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妈妈那厚重如山的爱,她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脱口而出的话语都会让我无比感动。我无意再回首曾给妈妈带来的巨大痛苦,因为我知道她最希望的就是我和弟弟永远都幸福。 等我们在温馨的氛围中吃过早饭,弟弟去工地上班,妈妈也拎着大包小包去购物中心下面擦皮鞋。我闲着没事,便打扫房间。在妈妈的床下,我意外地翻出那块令我无法释怀的怀表和一张爸爸妈妈在清东陵的合影。我手捧怀表,盯着那张照片,思绪万千,最后竟泪如雨下,小时候那些混账透顶的往事在瞬间涌上心头,再看看照片上的妈妈,身着军装,英姿飒爽,可是不到十年的时间在她身上留下了多大的痕迹啊,岁月染白了她的秀发,时光在她额头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即使生命尚可延续,又有什么可以弥补那消逝的青春呢? 我在想,此时的妈妈在做什么呢?坐在那喧嚣的街道,连头都没有机会抬,她的眼前没有五彩缤纷的世界,只有污浊不堪的皮鞋。妈妈终日从事这种单调的工作,可又有谁肯为妈妈擦一下鞋子?纵然我这个儿子愿意,可妈妈哪儿又有皮鞋让我去擦呢? 我从床下找出妈妈的布鞋,几乎每一双都千疮百孔,但妈妈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依然穿在脚上。我把所有的鞋子都泡在盆里,拿过刷子,精心地刷了起来。伴着刷子蹭在鞋上的声音,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在盆里。儿子现在还无力孝敬您老人家,就让我为您刷刷鞋,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我正黯然伤神,不知冬云什么时候站在了我面前,她弯着腰,正用纤细的手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抬起头,双眼模糊,冬云以为我还在为高考而烦恼。她蹲下身,双手托腮,睁大眼睛,对我说:“吉大的法学不错,号称中国法学四大家族,你到了那儿好好学,四年后考回北大!”我飞快地擦掉眼泪,解释道:“不是因为这事儿。”埋头继续刷鞋。 冬云看到满盆都是妈妈的布鞋,顿时明白了。她夺过我手中的刷子,在污浊的水中拎起一只鞋用力地刷起来,然后仰脸,盯着我的眼睛,顽皮地笑了八五八书房。我忙说:“别,你别沾手了,脏。”伸手去夺刷子,却不想在慌乱中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心一颤,冬云似乎没有觉察,脸上笑容依旧,柔软的小手停在我手中,纹丝不动。我赶忙把她的手放下,轻轻地说:“对不起。” 冬云的脸上涌起一片红云,但转瞬即逝。她不再言语,低头刷鞋。她很快把鞋子刷完,甩干,晾在屋子前面的石头上。她掏出手绢,擦了擦手,说:“咱们去逛街吧。”拉起我的手便往外走。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的手和冬云一接触,我的脸就会发烧,心也会剧烈地跳动,我说过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为什么现在我也会产生奇怪的念头? 自见冬云第一面起,她就深深吸引着我。孩提时代,我是她的保护神,冬云始终像影子一样伴我左右,在田野里,我们共同度过了一段多么无忧无虑的时光啊。慢慢地,我们长大了,她的生活一帆风顺,而我却经历了诸多变故。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无比和谐,却永远也无法走到一起。纵然我再傻,我也知道她对我的情谊,可是一贫如洗的我又如何才能给她带来幸福呢?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日益坚强,我有足够的勇气去藐视贫困,相信自己一定能改变未来,可是,我又不得不每时每刻都接受贫困对我的折磨。我可以充满豪情地宣称自己绝不向命运屈服,却不能给自己所爱的人任何承诺。 我们进了城里,在三中门口边喝饮料边聊天。那儿离冬云家很近,冬云妈妈在三中做老师,她家住的是三中家属楼。那里地势很高,偶有清风拂面,在这样一个无比炎热的夏天更算得上是风水宝地了。我和冬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杯水喝了半天。 突然,冬云对我说:“林海,你知道吗?你经常是咱们班女生聊天的对象。” 我惊讶地问:“不能吧,我觉得我在学校挺默默无闻的。” 冬云得意地说:“那是你不知道,其实,你这个人棱角分明,让人过目不忘,而且你学习那么出色,还会打架,真可谓是文武双全啊。”说完,呵呵地笑了起来。 一提打架,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每个人的记忆中都沉淀了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而那次打架就是我心底最为脆弱的伤疤,每次回想起来我都会心痛不已,感觉就像昔日的伤口重新渗出鲜血,永远也不能愈合。我不再说话,埋头喝水。 冬云意识到我情绪的变化,忙转换话题道:“有一次你早上洗完头走进教室,咱们班一个女生都看呆了,她后来跑到你的座位上和我说:没想到林海还挺帅的啊。” 我的好奇心被调了起来,忙问:“谁啊,谁那么慧眼识英才?” 冬云眼睛一转,坏坏地说:“就是你的梦中情人刘鸿雁。” 我一听,“扑”的一声,把可乐喷了一桌子,冬云连忙递给我一张餐巾纸,我边咳嗽边擦嘴巴,反驳道:“我呸,那才是你的梦中情人呢。”刘鸿雁是我们班最胖的女孩,倒是经常在我身边转悠,很大方地要我叫她“胖姐儿”,不过这和梦中情人哪沾边啊。 冬云狡黠地笑道:“得了,被我说中要害了吧,看你反应那么强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委屈地辩解道:“我有什么亏心事啊?” 冬云说:“那我一提刘鸿雁,你看你眼睛瞪得足有这么大。”冬云一边说着,一边睁大眼睛,夸张地四处张望,突然,她的眼神停在一个地方,继而向我挥挥手道:“林海,你看,你弟弟林江! 我顺着冬云的手指看去,果然是弟弟的背影。他蹬着板车,正在下面的马路上吃力地前行。因为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孔,但我又怎么会辨认不出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上衣搭在肩头,赤裸的后背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那上面一定淌满了晶莹的汗珠儿。弟弟弯着腰,像一只硕大的龙虾伏在三轮车上,吃力地扭动着身躯。也许,他刚刚从工地忙完手中的活,也许他已经在街头拉过了很多客人,总之,他显得那样疲惫,在骄阳的照射下像一株枯萎的小草有气无力,和平日里在我面前表现出的精力充沛的形象判若两人。我想跑过去叫他来喝一杯水,却发现他正好朝着这个方向驶来。 他骑着骑着,突然停了下来,只见车帘掀起,一个人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向这边走来,那个身影让我感到非常熟悉,但在瞬间又叫不上他的名字。弟弟似乎在后面大声地呼喊着,最后,他从车上下来,飞快地向那个人赶去。我猛地意识到这家伙没给钱,我想他肯定会向人多的地方跑,谁知他不仅没有加快脚步,反而停了下来,居然站在那里和弟弟理论。最后,他使劲抽了弟弟一个耳光,弟弟被他打了个踉跄,还没站稳脚跟,他随即又踹了弟弟一下,弟弟躲闪不及,被他蹬在小肚子上,顿时摔倒在地。弟弟随后爬起来,呆呆地站在那里,再没追赶,那个人扭过头扬长而去。 我看到弟弟被打,不禁怒火中烧。我“嗖”地站起身,拔腿向下面跑去。冬云急忙追过来,却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那个人低着头向我走来,我挺身拦住他的去路,他狂妄地抬起头,我一看,竟然是石青龙。很显然,他也没有想到会遇见我,他脱口道:“林海?”我脸色铁青,用中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把钱给他送回去。”石青龙冷笑道:“林海,你以为你是江湖义士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的眼睛喷射着怒火,骂道:“你他妈的送不送回去,他是我弟弟!”石青龙还要多说,我的牙齿已经咬得咯吱吱响,他也许突然意识到眼前这家伙打架不要命,从来不计后果,心里有点怵了,很快挤出一副笑脸道:“林海,你和我急什么啊,我哪知道他是你弟弟啊。”说完,掏出五块钱,塞到我手里,象征性地打个招呼,灰溜溜地走了。 弟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满脸灰尘,陈旧的长裤摔破了,膝盖处一大片伤口,鲜血正混着汗水和泥污渗出来,让人看了触目惊心。弟弟,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每天在工地忙完就跑出来蹬三轮,在酷热的几乎让人窒息的天气里,孤独地在街头拉着客人。他失去了同龄人特有的纯真与快乐,过早地品尝了生活的无奈与沧桑,靠出卖体力维系着自己的家庭,竟然还要无端地遭受市井无赖的欺负与凌辱。我碰到的只有这一次,可是我没碰到的又该有多少呢?看着弟弟一脸麻木的表情,似乎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纵然我能坦然面对指向自己的各种攻击,但是针对弟弟的哪怕只是一点伤害都远远超出我的承受能力。我握紧拳头,瞪大眼睛,咬紧牙齿,二话不说,转身向石青龙追去。弟弟看我脸色不对,忍着伤痛猛扑上来,他死死地搂住我的腰,大声地叫着:“大哥,不要追了。”我愤怒地摇晃着身体,吼道:“放开我,放开我。”已经走出很远的石青龙听到我的声音,停下脚步,朝这边张望。弟弟对他喊道:“快跑。”石青龙顿时明白了,一溜烟地消失在人群中。 弟弟的胸膛激荡起伏,不知是着急还是因为抓着我的动作过于剧烈,他的额头沁满了汗珠儿,头发上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不停地叫着我:“大哥,大哥,你不要生气了。”随着弟弟有节律的声音,我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我抚着弟弟的后背,上面伤痕累累,有晒伤,也一定有被打的伤口,他还只是一个孩子啊,每天要和那些虎背熊腰的同行抢生意,还要随时小心会有无赖的客人不给钱。我的眼泪再次掉了下来,落在弟弟的肩头,同他的汗水混在一起,缓缓地流了下去。冬云在旁边轻声地安慰着我们,拉着我们再度回到冷饮摊。 弟弟高兴地喝着可乐,似乎不开心的事转眼就烟消云散了,他对我说:“大哥,刚才你怎么发那么大的火呢?都把我吓坏了。” 看着弟弟那依旧天真的面庞,我一阵心酸,半晌无语,傻弟弟,你怎么会知道,别人碰你一下就是在用刀子捅哥哥的心啊。 冬云一直在默默地喝水,许久之后,她才抬起头,很认真地说:“林海,你能不能改改你的脾气啊?”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刚才一定非常冲动,因为我们回到冷饮摊的时候,老板见了我都退避三舍。 冬云继续说:“你看你这脾气,就算你追上石青龙了又怎么样?难道你还想和他拼命吗?” 我用手托住额头,手指狠狠地抓住头发,我无力辩解,可我的内心又何尝不痛苦呢? 冬云见我难过的样子,便不再继续责备,弟弟乖乖地在旁边喝水,我们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我是如此的矛盾,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我真的就改变不了自己的脾气吗?我想到了很多事情,爸爸去世那年,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里,我和一个小朋友发生冲突,他狠狠地抓住我冻裂的伤口,面目狰狞地吼道:“你爸爸被电死了,你这个野种……”那一幕直到今日仍无比清晰地留在我大脑里,那时,我比他弱小,在他的拳打脚踢之下我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其凌辱,但也就在那时起,我的心里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日益崇尚暴力,同时盼望自己快点长大。等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再次找到他,让他抱住我的双腿,他都摔不倒我,我很轻松地将他摔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再看到你欺负比你小的人,我就见一次打你一次!”他从地上爬起来,满脸的恐慌,不敢顶嘴,飞也似的跑掉。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武力带给我的快感,以后打武大拿,打白老师,捅孙学军,我一路高歌打杀下来,我自己是痛快了手脚,可是给我的亲人带来了多么的大的痛苦与不幸啊。弟弟因我而失学,妈妈也因为我而累垮了身体,我已经不再是昔日那个懵懂少年,我应该懂得为我的行为而懊悔啊。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语气坚决地说:“我再也不犯浑了,我一定要改掉自己的糟脾气。”我的声音很大,是在说给冬云听,也是在说给弟弟听,更主要的是说给我自己听。 弟弟听了,兴奋地说:“大哥,太好了,你说改就一定能改的。” 我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冬云,三人会心地笑了。 突然,弟弟看了一眼购物中心楼上的钟表,焦急地说:“不好了,已经十二点,今天我还要接一个人呢。大哥,冬云姐,你们坐着,我先走了。”说完,站起身,向三中门口走去。 看着弟弟匆忙走掉的背影,我一阵心疼。冬云好奇地说:“现在坐板车还有预约吗?” 我还没说话,冬云突然指着远处说:“快看,江江在那里。” 我放眼过去,就在我们对面,三中门口,弟弟正在和一个纤细的小女孩儿热切地说着什么,那个小姑娘站在一棵柳树下,似乎等了很久,见了弟弟,顽皮地用书包砸了弟弟脑袋一下,弟弟也不恼,很自然地接过书包,小女孩熟练地跳上车,弟弟一边和她说笑,一边骑动三轮,显得轻松而愉悦。 当他们从我们下面经过的时候,弟弟甚至顾不上看我们一眼。我就近认真打量了一下那个女孩儿,个头不高,但是身材匀称,说不上漂亮,但是衣着整洁,给人的感觉聪明、伶俐、惹人疼爱。看着这两个半大孩子有说有笑的样子,我禁不住陶醉了。 冬云用力捅了捅我,笑着说:“看,咱们江江长大了吧。” 我也笑了,但摇摇头说:“你说什么呢,思想复杂。” 冬云咯咯地笑个不停,说:“傻瓜都能看出来他们在谈恋爱。” 我说:“他们还都是小屁孩儿呢,知道什么叫恋爱?” 冬云揶揄地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现在的孩子什么不懂啊?” 我皱了皱眉头,说:“绝对不可能,你看那小姑娘,衣着鲜亮,肯定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和我们也不门当户对啊。” 冬云顿了一下,很认真地问:“你觉得门当户对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刚要回答,突然发现冬云脸色凝重,话到嘴边被我咽了回去,我看着弟弟他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远方,不再言语,冬云也陷入了沉默。 我们从饮料摊上出来,已近中午,冬云对我说:“叫着阿姨,我们一起吃饭吧。”我点了点头,上了冬云的摩托,几分钟便赶到了购物中心。还隔着很远,我一眼便认出了妈妈那熟悉的身影,下了车,我和冬云飞步走了过去。 七月中旬,头顶上的烈日像火炉一样烘烤着大地,没有了遮阳伞的眷顾,铺天盖地而来的热浪将我们团团包围。阳光是热的,空气也是热的,凡是你能感觉到的一切都是热的。路上的行人来去匆匆,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倦意。妈妈一如既往地坐在摊前,焦虑地等着客人。在这个季节,是擦鞋的淡季,特别是正当午时,大部分擦鞋匠都跑回家去吃饭,然后美美地睡上一个晌觉,可是妈妈从来没有动过地方,她总是耐心地等待,对每一个在她面前经过的行人都投去友善的目光。 我冷不丁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吓了她一跳,她问我道:“这么热的天,你不在家好好睡觉,跑这来干什么呢,在这儿你可什么忙都帮不了,净会给我添乱。” 没等我说话,冬云从我身后闪出来,笑着对妈妈说:“阿姨,林海是被我抓出来的。” 妈妈看了冬云,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她说:“冬云,你们快在一块多玩儿会吧,等上了大学,那还不得半年见一次面啊。” 冬云对妈妈说:“是啊,是啊,不过,现在我们找您是叫您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妈妈一听吃饭,赶忙推辞,说:“不了,不了,你们去吧,我这儿正忙着呢。” 冬云一把拉住妈妈的胳膊,狡黠地说:“阿姨,我们可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您是一点事没有,走吧,吃饭用不了多长时间,您吃完了就马上回来还不成吗?”说完,不等妈妈答应,便使劲儿把妈妈拉起来。 妈妈坐的时间太久,身体已经麻木了,她借力站起身,掸掸身上的灰尘,笑着说:“好好好,我和你们一起去。”说完,就准备收拾东西。 谁知在这时,突然从旁边闪过一个硕大的身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黑着脸说:“喂,给我擦擦鞋。”我打量了他一眼,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满是疙瘩,我赶紧向他解释说:“对不起,我妈妈要和我们去吃饭了,你去找别人擦吧。”中年人很失望,他站起来,四面看看,说:“没有人了,估计都跑回家睡觉去了。”无奈地摇摇头,打算离开。 妈妈看了我们一眼,又看了看那个中年人,短暂地犹豫一下,忙说:“您别走,我给您擦。”中年人听了,二话不说又坐在椅子上。可能是他觉得太热,悄无声息地把鞋脱了下来,可他的脚刚从里面抽出,一股重重的汗臭夹杂着牛皮的霉味扑鼻而来。我简直要被这种味道击倒,冬云也屏住了呼吸,妈妈却像什么都没闻到,抓过那双皮鞋,仔细擦了起来。 我拽了一下妈妈,心疼地叫道:“妈——”妈妈笑着对我说:“海海,你们去吃饭吧,不用惦记我,我都买好了吃的,你们看。”妈妈说着,用手指向旁边的一个塑料袋。我一看,里面包着三只黄灿灿的煮玉米,我把它们拎起来,闻了闻,散发着浓浓的馊味。我皱着眉头问:“妈,这是你什么时候买的啊?”妈妈说:“就在刚才啊。”我说:“你骗人,玉米都已经馊了!”妈妈得意地说:“没事儿,是刚才一个卖玉米的剩下三个,五毛钱就都给我了。”我生气地说:“你就瞎吃吧,等你吃闹肚子了就不是五毛钱的事了。”妈妈却笑着说:“我说没事儿那准没事儿,不要说它还是玉米,就是铁块儿我把它吃了照样儿能消化。”看着妈妈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冬云在旁边拉了拉我,说:“林海,走,我们去给阿姨买点吃的回来吧。”妈妈也紧着推我,说:“海海,听话,你们快去吃饭吧。”我只好不情愿地与冬云离开,妈妈在后面大声地嘱咐道:“你们吃好点,千万别给我带什么。”我听了,扭回头,妈妈正在埋头擦鞋,更让我觉得心如刀绞。 我和冬云 我和冬云转到购物中心后面的小吃街,随便找了一家小店,冬云点了好多菜,把一张小餐桌堆得满满的。冬云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快吃吧,这些可都是你爱吃的。”可是我又有什么胃口呢,我的眼前晃动的都是妈妈那疲惫的身影,她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给人擦着皮鞋,我纵然铁石心肠此时此刻又怎能吞得下大鱼大肉呢?我勉强吃了几口,再也提不起筷子,手中那薄薄的竹片真是重于泰山。 冬云也很快吃完了,她站起身,对我说:“林海,我们把东西打包吧,要不太浪费了。” 我点了点头,冬云叫过服务员,收拾好东西,我们走出这家小吃店,在门口有个卖包子的小摊,冬云拉住我说:“林海,我们给阿姨买点包子吧,这些菜留着你们晚上吃。”说完,买了一斤包子,拎在手里,我们一起向妈妈擦鞋的地方走去。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妈妈坐在那里,微合着双眼,头也一点一点的,可能有些发困,但是她在用一种莫大的毅力支撑着自己。她观察着眼前过往的行人,她不会留意他们华丽的衣装,吸引她的只是他们脚上穿的各种款式的皮鞋。 妈妈见我们回来,非常高兴,冬云把包子放到妈妈面前,说:“阿姨,快吃饭吧。”小包子做得很精美,刚出笼,热气腾腾,浓浓的肉香随着热气钻进妈妈的鼻孔,妈妈吸了一口气,说:“真香啊。”但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已经吃过了,留着晚上回家吃吧。”我已经熟悉了妈妈的口吻,知道再怎么劝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只好难过地看着她,再不言语。妈妈一说话,就觉得口干舌燥,她抓过旁边的瓶子,扬头喝了一大口水,舔一舔干燥的嘴唇,说:“这天真热,水都被太阳晒温了,喝多少都不解渴。”我听了,马上拎起瓶子,快步跑到商场后面的水龙头边,接了满满一瓶凉水。我站在那里,极度难过,我每一分钟都感受着妈妈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除了这些琐碎的小事我还能为妈妈做些什么呢?可是,我就是为妈妈做这么一点小事儿妈妈还是感动不已,你看,她喝着我打来的凉水,笑容满面,眼睛里也闪烁着欢乐的亮光,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下午,冬云告辞回家,我一直坐在鞋摊陪着妈妈。开始,妈妈很开心,在没有人擦鞋的时候会和我不停地聊天,但慢慢地,我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汗越出越多,顺着我的脸颊源源不断地淌下来。妈妈看着我的样子,心疼不已,她开始催我回家,但我固执地坐在那里。妈妈又何尝不热呢,她的皱纹里积存着晶莹的盐渍,曾经的汗水与风中的灰尘混在一起,在妈妈的脸上留了道道污痕。我想到刚才在高地上喝着冷饮的人们,再看看这些午休后陆续归来的擦鞋工,如此近的距离,如此短的时间,可你见到的绝对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妈妈看着我,无可奈何,最后,她只好早早地收拾好擦鞋的工具,对我说:“海海,走,我们回去了。”我看着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整日在街头经受风吹雨打,毫无怨言,可是却忍受不了儿子被太阳多照射一会儿。我接过妈妈手中的东西,跟在她身后,那是妈妈第一次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家。 我们走到门口,妈妈很快发现石头上晾着的鞋子,惊奇地问:“谁把我的鞋给刷了?”我得意地说:“我啊,今天我把您所有的鞋都刷了。”本以为妈妈会很开心,却没想到她突然脸色大变,顾不得和我说话,打开房门,疯了似的冲了进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进屋,就见妈妈把头扎进床下,在里面焦急地寻找着什么。我伏在地上,惊恐万状地问妈妈:“妈,您找啥呢?”妈妈一言不发,继续翻腾,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直至后来,整个人都钻到了床下面。借着昏暗的光线,妈妈充满悲情地摸索着,可是什么都没找到。妈妈的动作渐渐迟缓下来,最后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妈妈从里面爬出来,一脸悲怆地问我:“海海,你刷鞋的时候没见一只鞋里有个塑料袋吗?”我摇了摇头,妈妈飞快地跑到外面,把每一双鞋都掏了一遍,还是一无所有,妈妈站在门前,一脸的绝望。突然,她双手掩面,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全都明白了,妈妈一定是把钱放在了鞋子里。可是我在刷鞋的时候真的不记得里面有个塑料袋啊。我仔细地回忆着,没有,绝对没有。我跑到屋子里,钻到床下仔细地摸索,依然是什么都没找到。妈妈抽泣着跟进来,我不敢和她说一句话。妈妈没有理我,再次钻到床下寻找。她的手与地面摩擦,发出“嚓嚓”的声响,妈妈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最后终于在最里面的老鼠洞口把那只破旧的鞋子找到了。事后妈妈告诉我,那只鞋的大半部分已经被老鼠衔入洞中,如果我们再不去找,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它了。当时,妈妈手里抓住那只鞋,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不已,巨大的惊喜使她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她一扬头,重重地撞击到坚实的床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妈妈丝毫没有顾及到头痛,飞快地爬出来,尚未站直身子便大声喊道:“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妈妈把鞋子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拉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叠崭新的人民币。妈妈把钱捧在手里,视若珍宝,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对我说:“没错,海海,这是2000元钱,你第一年的学费啊,虽然还差点,但离你开学还有两个月,我们肯定能凑够的。”说完,把钱捂在胸口,像抓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不肯松手。那时,我的学费是2800元,对有钱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我们这个艰苦度日的家庭来说已经是倾其所有。许多年后,我依然保持着这样一个本能,那就是看到2000这个数字,心里就一阵痉挛,永远也无法忘记妈妈那个绝望的表情,那种痛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只觉眼睛一阵湿润,妈妈的样子顿时模糊起来。妈妈总是提前为我做着各种打算,她拖着疲惫的身躯,为我们积攒着每一分钱。看看她身上的衣服,还是几十年前爸爸在部队穿过的条绒秋衣,早已破烂不堪,却被妈妈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依旧穿在身上;看看她吃的食物,在喧嚣的街头,在火热的太阳下面,她劳累一天,却只要喝一瓶凉水,吃几根馊了的玉米就能度日。她没有生活,只有生存,她没有自我,只有儿子,也许妈妈是可怜的,但她首先一定是可敬的,因为她在用她单薄的身躯谱写着人世间最伟大的母爱。 妈妈把钱收好,装进一个铁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看着妈妈匍匐在地的身影,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妈妈从地上扶起来。 这时,外面响起三轮停车的声音,弟弟回来了,他撩起门帘,走进屋子,想趁着昏暗的光线跑到里面,可是妈妈一眼就发现了他腿上的伤口,忙拉住他,心疼地问:“江江,你怎么受伤了?”弟弟嘿嘿一笑,说:“在工地上不小心碰的,没事儿,一点都不疼。”说完,朝我挤挤眼睛,我更加难过了,什么都没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妈妈相信了,她责怪弟弟道:“干什么都毛手毛脚的,真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些坏毛病。”妈妈说着,打开灯,找了一团破棉花,用火柴点着,然后把烧过的灰末敷在弟弟的伤口上,找了一条干净的布用力包扎起来。弟弟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吭,随着妈妈手上加力,他疼得直咬牙,但也只是偷偷把头扭向一边。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明天一定要去找王福田,我不能再这样闲下去了,我必须找份工作,妈妈和弟弟已经被生活的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理所当然地要和他们一起分担啊。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和妈妈打过招呼,想和弟弟一起去工地,谁知刚走到门口,正好与迎面而来的王福田碰个正着。 迎着晨风,王福田迈着大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真是春风得意啊。他一眼便认出我,上来用力拉住我的手说:“小兄弟,都多少年没见到你了,听说你考上律师了?将来可了不得啊。”我认真打量一下他,风采依旧,只是额头长了一些皱纹,眼神中多了一些世故。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想和他说说工作的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谁知他寒暄过后,很诚恳地对我说:“林海,你是咱们村儿第一个大学生,给那些小孩儿们做了表率,我在家就经常和我的小孩儿提你,他们都应该向你学习。”他这样一说,我反而更拘谨起来,只好听他一个人长篇大论。他说了半天,最后总结性地说:“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要是和你在一起,学习肯定好,所以,今天我特意请你给我闺女做家教,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推辞啊。”说完,用一种满怀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我一听,不禁心花怒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要去找工作,他却送上门来了,我爽快地说:“没问题。” 第二天,王福田专门开了一辆小车来接我。在车上,他对我说:“林海,我知道你脾气不好,不过我那闺女更不是个省油灯,你还要适当将就将就她。”我坐在里面,有点晕车,轻轻地点了点头。从工地到他家,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很快,车子在滦河边一栋气派非凡的别墅前停了下来。王福田打开门,对着里面大声地喊:“微微,微微。”喊了半天,却没人理他,他对着我苦笑,一脸的无奈。我随他走上楼,在一个房间前停下,他轻轻地敲打房门,温柔地呼唤着女儿的名字。过了很久,门“吱”的一声打开,我凝神一看,不禁大吃一惊,里面站着的竟然就是和弟弟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 女孩见了她爸一脸的冷酷,反而好像对我格外青睐,她笑着对我说:“进来坐吧。”本来我就对她怀有好感,此时见她彬彬有礼,实在招人喜欢,便还以友善的微笑,走进了她的小屋。王福田跟在后面,显得有些尴尬,在自己女儿面前反倒没有了刚才的从容,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他把我的身份简单介绍完以后,对我说:“林老师,您和微微聊着,工地上还有点事儿,我先过去看看。”说完,推开房门,走出去半个身子大概又觉得有些妥当,又回头补充说:“微微,你要听林老师的话,把功课好好补习一下。”小女孩一直没有看过王福田一眼,此时仍不看他,但很快地“嗯”了一声。 我打量了一下小女孩的房间,空间很大,但布局合理,东西摆放有序。书架上没有几本书,倒是很多奇异的怪石,显示着女主人与众不同的品位。在这里见不到什么玩具,也少有孩子的稚气,给人一种温馨而成熟的感觉。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崭新的电脑和一台倚门而立的巨大电视。 我坐在椅子上,笑着说:“你的小屋子科技含量很高啊。” 小女孩听我夸她,显得很高兴,她说:“那当然,只要你不打扰我,这里的东西你随便玩。” 我好奇地问:“我打扰你?你爸找我来是教你知识的啊。” 小女孩看了看我,狡猾地问:“那你都会什么?” 我大言不惭地说:“上到天文,下到地理,无所不知。” 小女孩听了,哈哈大笑,抢白我道:“你不该叫林老师吧,你该叫万事通才对啊?” 我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电视旁边,拿起几张碟,都是刘德华的专辑,再看看周围的墙上也都贴满了刘德华的画像,心想,这小姑娘原来也是个追星族。要改变一个人就要先接近她,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个双方共同的爱好。 我用一种很随意的口吻问她道:“你这么喜欢刘德华,知道他有多高吗?” 小女孩张口即来,说:“一米七四。” 我回头对她笑笑,说:“本人一米七七,比你的偶像高哦。” 小女孩听了,再度笑出声,而且前仰后合,极为夸张。最后,她止住笑声说:“人家刘德华是大明星,你唱歌有人家好听吗?” 我不再说话,随便抽出一张光碟,播放,正好是刘德华的《来生缘》,我拿起话筒,轻轻地唱了起来。眼前的小姑娘怎么知道,在我上初一的时候,刘德华的《来生缘》唱遍大江南北,红极一时,我因为最先学会这首歌,曾在班内大出风头。小女孩看着我的眼神先是怀疑,但随着我的歌声逐渐转变成欣赏,她坐在我面前,全神贯注地听着,等一曲终了,她发出一阵欢呼,用力地鼓掌,好像我就是她心中的偶像。 她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我说:“老师你真厉害,简直和原唱一模一样。” 我拍拍电视,说:“哎,电视音响太差,老师我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小女孩盯着我说:“我还想听呢。” 我翻翻光碟,有一张郑智化的专辑,第一首歌便是我最喜欢的《水手》,伴着略显忧伤的旋律,我努力地回忆这首激励了无数年轻人的经典老歌。当我唱到“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的时候,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些话一直深深藏在我的心底,始终是催我奋进的口号,此时,我把它们唱出来,就像抑郁胸中的浊气冲了出去,一泻千里,心中立刻敞亮起来。在宽慰之余,眼泪却滴落下来,声音也有些走调。可是王微却被我专注的神情打动了,她的眼中竟然也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飞快地拔出花瓶里的一束鲜花,塞给我,然后看着我滑稽的表情,破涕而笑。 我把话筒放好,王微递给我一罐冰镇可乐。 她对我说:“老师,你真神,怎么会唱这么多歌啊,你将来去当歌星吧。” 我喝着饮料,被她逗笑了,说:“唱歌要领会其中的涵义,比如说《水手》,那就很催人奋进,是一个人自强自立永不服输的真实写照,是……” 我正说到兴头上,却不想被她无情地打断了,她笑着揶揄我道:“老师,你现在就和我们那古板的班主任一样,咱们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说着,还故作成熟地连连摆手。 那个下午,只要不谈学习,她就很开心;一旦露出要引导她学习的端倪,立即就会被她看穿,她会毫不犹豫地打消我继续说教的想法。我绞尽脑汁,却始终无计可施,我曾自诩机智灵活,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令我自叹弗如。 眼看天色已晚,我起身告辞。她笑嘻嘻地说:“老师,今儿玩得还开心吧。”我看着她,哭笑不得,真有一种被她戏耍的感觉,我恶作剧道:“开心你个头,如果被你老爸知道我是这样教你的,他还不倒扣我工资啊。”小女孩一听她爸,撇了撇嘴,说:“甭理他,他不给你开工资,我给你开。”说完,做了个鬼脸。 我走出她的家,她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外。最后,她站在门口,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停靠站,说:“老师,今天你先坐公车回去吧,明天我给你派辆专车。”说完,一脸坏笑。我的心却随之一颤,她一提专车,我立马想到了弟弟,便再不言语,径直向前面走去。不想她在后面大声喊道:“老师,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我回过头道:“我叫林海。”她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向回走去。我见她并没意识到我和弟弟的关系,便大声道:“我是林江的哥哥。”她一下愣在门口,但随即高兴地欢呼起来。 我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妈妈和弟弟正坐在门前石头上聊天。弟弟一看到我,马上起身,迎过来道:“大哥,第一天还顺利吧?”我拍了拍他肩膀,说:“一个小姑娘,还在追星的阶段呢。”妈妈也想站起来,身体却在摇晃,弟弟赶紧跑过去把她扶住,我们说笑着走进屋子。 刚进屋,我就闻到一股菜香,把扣在锅上的小盆掀开,里面是西红柿和鸡蛋打的卤,我用小勺舀了一点汤,细细地品尝,由衷地赞叹道:“太好吃了。”妈妈在旁边笑了,她说:“这是青西红柿,最适合打卤,一会儿我们吃冷面。”哎,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能吃上妈妈做的冷面,真是莫大的享受。 我站在旁边,看着妈妈忙碌,很快,一大锅面沸腾起来,我和弟弟手忙脚乱地捞面,放在凉水里一抄,拌上卤,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凉丝丝,香喷喷,细细的面条几乎不经过咀嚼,顺着光滑的食道出溜一下钻进了肠胃,舒服得不得了。一碗,两碗,很快一锅面就见了底,妈妈忙不迭地再放一包,我们直吃得饱嗝不断,弯腰都觉得吃力,肚子虽满,胃口尚在,看着眼前的美味佳肴却再也吃不动了,我和弟弟相视而笑,妈妈脸上也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多年以后,弟弟曾突发奇想,要妈妈再给我们做一次凉面,我总是想尽办法一推再推,因为我知道,那种艰苦生活中无比单纯的幸福随着我们物质条件的改变而一去不复返了,在我们有足够的财力尽情地品尝大鱼大肉、生猛海鲜的时候,那种简单的幸福便永久地封存在我们的记忆中。无数个夜晚,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顿晚餐,妈妈慈爱的眼神,弟弟狼吞虎咽的吃相都历历在目,时至今日,仍然深深地触动我的心弦。 吃过饭,我们像往日一样,把炊具堆在房间的角落,从床边搬过那条硕大的毡布,铺在地上。自从我回来住后,小屋的空间更加狭隘,一到晚上我和弟弟就要打地铺。夏天,少不了蚊虫的叮咬,妈妈舍不得买蚊香,总是自己跑到滦河边去割艾草,晒干,编成又粗又长的绳子,睡前把它点着,屋子里很快就充满一股怪异的味道,蚊子不敢进来,可是我们也难以入睡。偏巧,今天妈妈把手伸到床下一摸,艾草竟然没了,妈妈看着我们的眼神满是歉意,说:“坏了,今天咱们娘仨要喂蚊子了。”弟弟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咱们晚上饱餐一顿,也应该犒劳一下蚊子啦。”我打趣说:“我不怕,反正江江的肉最嫩,蚊子咬也先咬他。”说完,倒在地上,埋头睡觉。 玩笑归玩笑,灯一关,我才知道蚊子的叮咬有多么地恐怖。耳边嗡嗡声不断,像成群结队的轰炸机对我们发动着一轮又一轮的进攻。我不停地翻身,但如狼似虎的蚊子见缝插针,稍有机会便狮子大开口。我的胳膊上,腿上,甚至手心上都被它们叮出了疙瘩,又酸又痛又麻,越想入睡就越发地清醒。我仿佛看到这些可恶的家伙把长长的嘴巴扎进我的身体,酣畅淋漓地吸着我的血,甚至能听到它们喝血时发出的“吱吱”声。我羡慕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弟弟,也许是白天过于劳累,他一沾枕头便睡着了,而且鼾声如雷。妈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停地用手挠着身体。 我突然腾地坐起来,把妈妈吓了一跳,她轻轻地问我道:“海海,怎么了?”我没有回答,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从旁边的箱子上拿过一把蒲扇,站起来,走过去,坐在妈妈床头。妈妈看着我,觉得很奇怪。我对妈妈说:“妈,您睡吧,我用扇子给你赶蚊子。”妈妈听了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你快去睡觉,明天还要给人家讲课呢。”我不再回答,手中轻轻地挥舞着蒲扇,妈妈坐了一会儿,不再推辞,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在很长时间里妈妈都并没睡着,因为她的呼吸是那样的急促,眉毛也在轻微地跳动。过了一会儿,我手有些酸痛,在我换手之际,妈妈睁开眼睛,里面满是怜爱的神情。我没支声,依然挥舞着蒲扇,妈妈再度合眼,眼角淌出一串晶莹的泪珠儿。 慢慢地,妈妈终于睡着了。一缕皎洁的月光钻进门缝,径直照在妈妈脸上,无情的岁月在妈妈脸上留下的痕迹一览无遗:白发苍苍,皱纹如刻。在经历了生活诸多折磨与历练后,妈妈始终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你看,她的眼角还存有泪水的痕迹,嘴角却流露出幸福的笑容。妈妈的一生,饱尝苦难,她忍受了巨大的屈辱,承受着莫大的不幸和常人无法想像的生活的重负,一路走来,没有怨言,没有退却,还总是用乐观的态度影响并鼓励着我们。想着想着,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蒲扇在空中戛然而止,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第二天,我赶到王微家时,天气尚早。一轮红日刚刚从江边升起,粼粼水面反射着太阳的光辉,青山巍巍,杨柳依依,走在通向别墅群的小路上,竟有一种人在画中游的感觉。 王微坐在门前的石椅上,手捧一本厚厚的书,正看得聚精会神,如醉如痴。她穿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乌黑的头发洒在肩头,享受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抚摩。这种静如处子的神情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永恒的美感。我在很远的地方停住脚,不忍心上前去打扰她,且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女孩儿并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我站在大片的草坪边,无聊地欣赏着里面的鲜花绿草,耐心地等待她掩卷起身。 时光飞速流逝,但王微纹丝不动,我不禁暗暗钦佩她的定力,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学习不认真呢?无意间一扭头,却发现她眼角的余光正在扫视我,而且与我的目光对视后,她的眼神飞快地闪开了。啊,原来这个小家伙早就看到了我,而我却还在这边傻傻地等。我飞快地赶上去,王微也站起身,手中拎着书,对着我哈哈大笑。 我郁闷地瞅了她一眼,她却满脸的兴奋。我对她说:“戏弄别人很好玩吗?” 王微睁大眼睛,摇头晃脑地说:“毛主席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林老师,你都考上大学了,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我看着眼前充满稚气的小姑娘,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她是个孩子,有时却显得老气横秋,说她是个大人,眉宇间掩饰不住少女的顽皮与童真。姑且用“故作成熟”这个词来形容她吧。 我和她走进院子,上楼,到了她的房间,她把手中的书塞给我,用一种命令的口吻对我说:“老师,今天你看书,我玩游戏,我们互相尊重,互不影响,坚持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哦。” 我接过书,一看,是《穆斯林的葬礼》,翻到结尾一看,一千来页,把它看完还不得个三两天时间啊。我把书合上,用老师的口气说:“不行,今天你要看书了。” 王微对我笑了笑,说:“林老师,这本书你不看会后悔的,经典的爱情故事。” 我也笑了,但很坚决地对她说:“我对言情故事不感兴趣,如果你强烈推荐我可以拿回家看,但你今天必须看书。” 王微说:“老师,你真笨,回家的时间是你自己的,现在的时间是工作的,用工作的时间忙自己的事,多好啊。” 我困惑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她的城府,她的内心,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谜,永远也看不透。我不再理会她,坐在椅子上看书,她在一边专心致志地玩起电脑游戏。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霍达的作品,一翻竟然再也放不下了,里面错综复杂的情感,跌宕起伏的情节深深吸引了我,一上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王微找出点心和牛奶,我们谁也不说话,她边吃边游戏,我边吃边看书。似乎没有什么感觉,屋子里光线就已经暗了下来。 王微走过来,轻轻捅了捅我,狡黠地说:“喂,喂,林老师,你该回家啦。” 我这时才从书本回归现实,抬起头,两眼冒金星,似乎故事中的人物一下子从眼前消失了,自己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忙站起身,向她告辞,手里却死死地抓着书。王微用力把书抽走,我刚要开口,她却根本不容我说什么,把我推到门外,说:“老师,明天再继续看。”说完,一脸诡笑。 回到家,我一夜没有睡好,翻来覆去想着书中人物的命运,第二天清晨,早早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匆匆赶到王微家。一进门,找到那本书,二话不说,坐下就看。 王微却跑过来说:“林老师,今天我们学习吧。” 我把她推到一边,不耐烦地说:“不成,容我把书看完。”王微咯咯地笑着跑开了,唱歌、看碟、打游戏,满屋子地折腾,我却丝毫不为所动,再次看了一整天。等我翻完最后一页,天已大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一路上都在为书中人物的命运而伤感。新月与楚燕巢本是师生,却谱写出一曲动人的爱情悲歌,爱得那么真挚,爱得那么深沉,爱得那么悲怆,爱得那么凄凉。我没有过恋爱的经历,却体会到了爱情那震撼人心的力量。我又突然想到了白老师,白老师的行径与楚燕巢相比是何等地卑劣啊,还有董艳丽,那个受伤的孩子现在是否能完全忘掉过去呢? 晚上,我再度失眠了,第二天来到王微家,她看我两眼通红,很奇怪,问道:“老师,你不会为一本小说而躲在家里哭鼻子吧。” 我摇摇头,说:“没有。”刚要和她说学习的事情,王微却抢过话头,对我说:“林老师,我们今天讨论一下爱情吧。”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毫不客气地说:“你懂什么是爱情?” 王微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得还很灿烂,她凑过来说:“我是不懂,你也不懂,所以我们才有探讨的必要啊。” 我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她是很固执,但固执得总是很有道理,她也很顽皮,但顽皮得不失原则。通过和她接触,我真正意识到一个人成熟与否跟年龄没有必然联系。她虽然小,只有十六岁,但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会深刻到我这个快二十岁的人都很难理解。 她和我讨论小说中的情节,对战争下人性的扭曲分析得头头是道,让我听了如醍醐灌顶,同时心里暗生佩服。 最后,我再也不能把她当作小孩子了,而是把她视为我的同龄人。 我好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的这本小说?” 她抿着嘴说:“你猜。” 我说:“猜不出来。” 她又咯咯地笑了,说:“你肯定猜不出来,很简单,我们班一个同学在英语课上看小说,书被没收了,下课后我就问他,他说是这本书,放学后我就买了。” 我盯着她说:“你一个小女孩,怎么会这么叛逆呢?” 她也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叛逆不好吗?我从来不喜欢别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喜欢自己思考,那样我自己才会长大,才会真正地成熟起来。”她顿了一下,又说:“所以,你这个老师就难做了。” 我困惑地说:“像你这样家境优越的孩子怎么会这么沧桑呢?” 她苦笑了一声,说:“你可能听过这样一句话,幸福的家庭是相同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低下头,不再言语。过了许久,她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仰起脸,她对我说:“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有点不知所措,口齿变得笨拙起来,她笑了笑,顾自地说了起来。 她坐在椅子上,脸直直地对着书架,细语倾诉着:“我们现在的生活很优越,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高贵,即使别人不知道,你们总是知道的,我们家就是个暴发户,虽然暴发户也没什么不好。我爸爸脾气不好,这点家业最初就是他靠拳头打出来的,所以他现在活得像个守财奴,我都觉得是可以理解的。我小的时候真是穷怕了,上小学,竟然连买块糖的钱都没有。也许,那个时候,你们都见过我,在育红班最矮,最丑,衣服穿得最破的小丫头就是我。那时,我只有几岁,可是贫困带来的屈辱已经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中,我经常会想,假如有一天我们家有钱了那该多幸福啊。”她说着说着,眉头紧紧地拧成一团,眼神里夹杂着她这年龄难以承受的忧伤。 我屏气凝神,听她娓娓道来,她接着说:“妈妈那个时候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她开了一间小理发店,经过几年的积累,小有积蓄吧。后来,妈妈买了一辆面包车,跑出租,村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很多,但就是靠妈妈没日没夜的奔波,爸爸日后才有本钱去包工程。爸爸算是赶上了好机会吧,那几年,咱们那儿又是修国道,又是修高速,几个工程下来,爸爸就成了百万富翁。我们的生活很快好了起来,在城里买了房子,买了车,连我们家的狗吃的都是大鱼大肉。按照我原来想的,我们应该幸福了,没想到,没想到等待我们的是巨大的不幸。”她说到这儿,眼睛突然湿润了,闪着晶莹的亮光。 《穆斯林的葬礼》 我听得正认真,冷不防她突然问我道:“林老师,你相信爱情吗?” 我的心一颤,随即凭着直觉说:“我相信。” 她又恢复了幽幽的语气,说:“我也信,因为在我的记忆中,爸爸妈妈一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最恩爱的一对儿了。可是,为什么爱情总是经不住考验呢?” 我冒失地问了句:“难道你爸背叛了你妈?”话一出口即感到了自己的失礼。 王微一点没在意,她点点头,表示承认,接着说:“后来,我们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妈妈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在她眼里,除了爸爸就是我和哥哥,而且,以前妈妈在厂子里管财务,每天都和爸爸在一起,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啊。后来,因为管理上的需要,爸爸经营建筑公司,妈妈转过来经营铁厂。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少了。直到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爸爸很晚也没回家,妈妈披上雨衣,带着雨具去公司找爸爸。”她看了看我,眼圈红红的。 我问:“是不是在公司里看到了什么事情?” 她摇了摇头,悲伤地说:“我妈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在即将跨进公司大门的瞬间被一辆飞奔而来的汽车撞倒,自行车被扭变了形,妈妈倒在地上,大声呼叫,却没有人理会她,那个肇事的汽车趁着夜色没人看见径直就跑了。”此时,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她转过头,对着我说:“你知道我爸爸在干什么吗?” 我木木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她痛苦的表情影响了我,我的情绪一落千丈。 她咬了咬牙,眼露凶光,恶狠狠地说:“我爸那个混蛋却正在公司里和一个女人鬼混。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妈妈的身体,妈妈那时早已冰凉,全身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的血在一夜之间流光了,全都被雨水冲走了,只剩下一副躯体,张大嘴巴呼救,手伸向爸爸公司的方向……”说到这里,她掩面呜呜痛哭起来。 我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又是一个不幸的故事。 很久,王微抬起头,脸上污迹斑斑,她睁大眼睛说:“妈妈为什么要那一天去找他?因为那一天是爸爸的生日啊。”说完,再度痛哭起来。 我走过来,轻声安慰她道:“不要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都已经过去了。” 她咬着嘴唇,头发混着泪水贴在前额:“什么已经过去了?妈妈去世后,爸爸居然还幻想着要把那女人娶进门,他妄想,那个不要脸的东西就是我的仇人,我见了她一定要杀死她。” 她的情绪非常激动,我真害怕她的怒火会在房间里燃烧起来。 她又说:“后来我才知道,爸爸瞒着妈妈早就和那个女人好上了,而且,他们居然还有了一个孩子。这些事情妈妈都一无所知。直到她去世,她心中惦记的依旧是那个负心汉。” 顿了一下,她咬紧牙关,问我:“到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我的爸爸了吧。” 我点了点头,此时,我非常地了解她的心情,原来我们的家境是如此地相似,我对她更加亲切起来。她把所有的事情说了出来,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懑得到释放,整个人就像完成了一项历史使命,颓然伏在桌上,再没有一点力气。 她侧过脸,问我道:“林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我糊涂地看着她。 她可怜兮兮地对我说:“因为林江是你弟弟,他要知道的事情你早晚会知道的,而且,我不想自己告诉他。”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苦笑了一下,说:“林老师,你是一个很简单的人,读书都让你读傻了,你没有林江灵活,甚至你自己都不是很了解你弟弟。” 我真的糊涂了,她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想怀疑,谁知道是她更了解我弟弟,还是我更了解我弟弟呢?我走过去,轻轻地对她说:“不要难过了,你先回卧室休息一会儿吧。” 她睁开疲惫的眼睛,说:“好吧,那林老师你慢走。” 我等她回到卧室,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估计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想一想走回家吧,还能省下车票钱。我走在马路上,心情沉重,王微和我说的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我眼前一样。我突然觉得爱情很恐怖,《穆斯林的葬礼》中描绘的爱情虽然弥足珍贵,可那毕竟是文学创作,而且最终也是个悲剧啊。我没有过恋爱的经历,还是觉得亲情更加牢靠与稳固,我毫不怀疑妈妈和弟弟对我的关心,这种因血缘而联系到一起的爱是最无私的,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我突然很同情王微,这个外表异常坚强的女孩子心里竟是那样的脆弱,她可以对自己的父亲横眉冷眼,但一提到自己的母亲还是会潸然泪下,你看她的外表无比开朗,但她的内心又是多么的孤独。我一贯觉得我们的生活过于清贫,却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忽视了亲情的存在。无论我们的条件有多么艰苦,只要能有一个温馨的家,只要每天都能和妈妈开心地说会儿话,再大的压力我们也能承受,再大的挑战我们也能面对。只要妈妈健康地生活,她所给予我的爱就是我所能拥有的最大的财富。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天空突然阴沉起来,乌云滚滚堆积头顶,冷风瑟瑟扫过脸庞。我匆忙加快脚步,但始终赶不上狂风的速度。伴着一道耀眼的闪电,巨雷响起,豆大的雨滴铺天盖地般砸了下来。白杨树被吹得枝条乱摆,落叶纷飞,行人们四散奔逃,很快就消失在大街小巷里。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有大雨相伴,冰凉的雨水又让我的情绪更加抑郁。昏暗的天空,凋零的街头,如注的大雨,这一切同王微向我描述的她妈妈去世的那个夜晚出奇地相似。我似乎看到王微妈妈倒在地上一脸悲怆的表情,似乎看到她那写满忧伤的眼睛。四周空空荡荡,我的心阵阵痉挛,在这种孤独而恐怖的时刻,我想到的只有妈妈,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能给我支持与鼓励的也只有妈妈。在这个竞争日益残酷的社会我已经学会了怎样生存,别人再重的拳头,再恶毒的语言都不会让我掉一滴眼泪,可是每当我伏在妈妈肩头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有多大年龄,妈妈柔弱的肩头始终都是容我依靠的地方,也是最能给我以力量的地方。 此时,我已经走进城里,刚要找个地方躲躲雨,却听到路边传来一阵叫卖声:“谁买西瓜,处理了,一块钱一个。”我在暴风雨中稳住脚,定睛一看,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衣着单薄,头发被雨淋得精湿,眼睛快睁不开了。她推着一辆独轮车,上面摆满了西瓜,在泥泞的路面上每走一步都显得非常艰难。或许是因为见了我,或许是实在走累了,她突然停在我面前。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西瓜堆里猛地站起一个小孩,他七八岁的年纪,身上披着妈妈的衣服。倾盆大雨无情地拍在孩子头上,顺着他的鼻子流到车上,他摇晃着靠近妈妈,想用湿透的衣服去帮妈妈擦一擦脸。这个感人的场面像一股电流似的击中我的心房,我的眼泪差点落了下来。茫茫大雨中,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互相关怀,简直就是我们过去十年生活的真实再现。我无限感慨地看了他们一眼,那位妈妈也正用热切的眼神盯着我,我是在回想曾经的艰苦岁月,而这位妈妈则是迫切地希望我买一个西瓜。 路上的行人早就跑光了,再说谁也没有在雨中买瓜的闲情逸致。那个母亲在风雨飘零的街头显得孤独而可怜。我犹豫了,妈妈和弟弟平日绝对舍不得买西瓜吃,今天难得碰上这么一个机会,一块钱一个大西瓜,确实是物超所值,而且那位母亲充满期待的眼神也让你不由不动心。于是,我掏出钱,中年妇女接过去,她仔细帮我选中最大的西瓜,然后推车带着儿子在风雨中继续前行。本来我逆风行走就吃力,怀中再抱一个大西瓜,走得就更慢了。旁边的行人看着我,一脸奇怪的表情,似乎在想:这个人一辈子没吃过西瓜啊,在这样一个大雨如注的时刻抱个西瓜赶路。 我没有时间和精力理会别人的眼神,又有谁能理解我此时复杂的心情呢。在风雨中我艰苦地跋涉着。前面有一个公交车停靠站,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里赶着,想在简陋的顶棚下面躲避一时。一辆满载客人的班车由远而近驶来,最后在停靠站戛然而止。伴随着车的停下,从周围蜂拥而来大量的板车,这些板车夫或者披着简单的雨衣,或者干脆就直接暴露在狂风骤雨之下,他们人头攒动,用渴望的目光盯着从公车上走下的乘客,热情地招呼着:“大哥,大姐,坐车走吧。” 我看着这些靠出卖体力求生的人们,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我猛地抬头,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弟弟的身影。他现在早已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汤鸡,衣服紧紧贴在身上,破破烂烂的胶鞋在雨水的作用下裂开了长长的口子,脚趾头探了出来,粘满了泥泞。弟弟前面一个板车夫正在和一位妇女乘客商量价格,弟弟却一把将妇女身边的小女孩拎到自己车上,笑着对妇女说:“阿姨,先让孩子躲会儿雨,别把她淋感冒了。”妇女感激地看了弟弟一眼,自己也一头钻进弟弟的车,弟弟对着那位板车夫做个鬼脸,蹬上三轮,向大雨深处骑去。那位板车夫在后面愤愤地骂道:“这个臭小子最能抢别人生意了。” 看着弟弟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烟雨中,我跳上停靠站,在陈旧的顶棚下焦急地等待着雨停。冰凉的雨水从我头上淌下,一直流到脚底,我浑身冰凉,身体瑟瑟发抖,把西瓜放在地上,自己也蜷成一团。放眼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雨海,似乎走到哪里也脱逃不了被淋的命运。这场大雨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下午,以至于雨停之后半天的时间大街上都空无一人。 我用尽最后的气力把西瓜抱回家,然后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妈妈在旁边轻声对我说:“海海,先吃点饭吧,是你最喜欢吃的葱花饼和鸡蛋汤。”我的脑袋在被子里使劲摇晃几下,酣然入睡。这一觉直睡到天黑,等清醒了,我把被子一掀,问妈妈道:“妈,江江呢?”妈妈皱着眉头说:“不知道这孩子跑哪去了,大早起他就和我磨叨,说天气预报讲今天有暴雨,死活不让我去擦鞋,他自己倒一整天都没着家,可能在工地上吧。”我就觉得心像被刀子捅了一下,赶紧加件衣服,下床,跑到门口对着通往工地的路遥遥张望。 在我焦急的等待中,弟弟终于回来了,他没有骑三轮,身体有些摇摆,我赶上去问他:“是不是被雨淋感冒了?” 弟弟看了看我,两眼无神,他疲惫地说:“大哥,今天我有点头晕。” 我扶着他走进屋子。妈妈一看弟弟无精打采的样子,很奇怪,忙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弟弟蔫蔫地说:“没事儿。”妈妈端上饭菜,我们吃了起来。弟弟咽了几口,说吃不下了,自己把地铺摆好,盖上厚厚的棉被,安静地睡了。 妈妈看着我,不解地问:“江江这是怎么了?” 我的咽喉像被堵了一样,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我难过地把在停靠站看到的一幕讲给妈妈听了。妈妈半晌无语,额头的皱纹拧成一团,嘴角在剧烈地抽搐着。我帮妈妈把炊具收拾好,各自休息。 第二天清晨,一贯早起的弟弟居然蜷在铺上一动不动。我翻过身,用手一摸他的额头,天啊,烫得厉害,他发烧了。我赶紧穿好衣服,和妈妈说一声,要去工地给弟弟叫医生,谁知弟弟突然醒了,他转过头,对着我叫:“大哥,不要找医生了,我睡一会儿就好了。”我打断他道:“那怎么成,有病必须找医生。”弟弟吃力地坐起来,固执地说:“大哥,你就是找来医生我也不会让他看的。”我心疼地看着弟弟,心如刀绞,他整日在外面忙碌着赚钱供我读书,可是自己生病看医生的费用却舍不得花。 这一天,我在王微家坐立不安,眼睛里都是弟弟憔悴的身影。中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必须回家看看,便对王微说:“林江病了,今天我要早点回家。”王微正在电脑前游戏,听了我的话“嗯”了一声,我转身下楼。突然,王微像从睡梦中惊醒一样,急急忙忙赶上来,在门口问我:“林江怎么了?”我回过头说:“昨天被雨淋了。”王微嘱咐道:“那快去送他上医院啊。”看着她一脸关切的样子,我感激地向她点点头。 回到家中,正看到妈妈坐在床边,脸上挂满了泪水。妈妈看到我,顿时找到了主心骨,带着哭腔说:“江江现在烧得厉害,死活不让我去找医生。”我摸了摸弟弟的额头,比早上更热了。弟弟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企求的口气说:“大哥,你不要去找医生了,我明天就会好的。”随着弟弟的声音,我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我哽咽着说:“江江,你看看你现在虚弱的样子,再不找医生妈妈就要疯了。”弟弟不再说话,眼睛在不经意间看到门口的西瓜,对我说:“大哥,我想吃西瓜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弟弟水米未进,现在他突然想吃东西了,妈妈高兴得不得了,眼角还挂着眼泪就跑过来说:“好,妈现在就去给你切西瓜。” 我和妈妈把西瓜切成小块,给弟弟端到床边,他拿了一块,很快吃了下去,似乎胃口大开,连吃了几块。吃过后,擦擦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倒头,昏昏睡去。 到了晚上,弟弟醒来。妈妈问他:“江江,你想吃点什么?” 弟弟努力把眼睁开,无力地说:“我还想吃西瓜。” 妈妈心疼地说:“一会儿妈妈给你捏点饺子吧,你最爱吃的韭菜鸡蛋馅的,好吗?” 弟弟轻轻地摇了摇头。妈妈只好把西瓜端过来,弟弟贪婪地吃起来,很快就把白天剩下的西瓜吃得一干二净。我和妈妈也没心情吃东西,和衣而睡。 晚上,大概凌晨左右,外面突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弟弟被惊醒了,他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窗外,摇摇晃晃地要站起来。我急忙把他扶住,问道:“江江,你要干什么?”弟弟紧闭着嘴,痛苦地说不出话来,挣扎着要往屋外面冲。我以为他要去厕所,妈妈给他端来夜壶,弟弟却拼命地摆动脑袋。我吃力地抱住弟弟,他的身体逐渐瘫软下来,出其不意“哇”的一声,呕吐起来,把白天吃的西瓜都吐在我的上衣上。弟弟伸出手,想为我擦干净,身体一摇晃,连续呕吐起来,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我肩头,一张脸扭曲得变了形,呼吸急促,连鼻子都在往外喷着东西,眼睛里挂满了泪水。直到最后,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吐了出来,弟弟如获大释,抱着我的肩膀“哇哇”大哭起来。弟弟刚才那痛苦的样子像刀子一样刺痛了我的心,我和他抱作一团,哭声混成一片。 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们感觉自己就像苍茫大海上飘零的孤舟,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妈妈再也无法承受命运对儿子的折磨,她突然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她扯着自己的头发,对着外面发出撕心裂肺的质问:“老天爷啊,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放过我们,我们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如果是报应就报应我吧,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一阵闪电划过,妈妈苍老的脸抽搐在一起,她极度无助地伏在地面,对着心中上天的位置跪拜不已。我和弟弟赶紧扶住妈妈,但妈妈死活不肯起身。我和弟弟也跪在地上,母子三人再次抱在一起,哭声不断。外面的风更大了,闪电一个接着一个,伴着轰鸣的雷声雨水漫进我们的小屋。脆弱的窗户在暴风雨的袭击下轰然倒地。我们赶紧站起身,卷起地上的毡布,用毛毯堵住窗口,头发在狂风中飘扬,雨滴猛烈地砸到我们脸上。在这样一个凄凉的夜晚,在城市的角落边缘,我们像老鼠一样过着流浪的生活,我们一直都很勤奋,一直在不懈地努力着,可是我们三人的合力在自然与命运面前还是显得如此渺小,不堪一击。 我们一直折腾到快天明,最后累得筋疲力尽,总算挡住了风雨,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雨过天晴,弟弟的病竟然也好转起来。他醒了之后,对妈妈说:“妈,我饿了。”妈妈一听弟弟想吃东西,异常高兴,一会儿的工夫便给弟弟煮了两大碗饺子。弟弟伏在床上,把饺子全部消灭干净。妈妈看着他的眼睛闪烁出兴奋的亮光。弟弟的病逐渐好转起来。 在弟弟休息的日子里,我、弟弟、冬云、王微之间的接触逐渐增多。命运弄人,生活中的幸与不幸总是在出人意料地转化着。王微的母亲姓米,她为了纪念自己的母亲,同时也是为了表达对自己父亲的憎恨而要求我们叫她为米秋实。我和冬云对此欣然接受,名字不就是一个简单的代号嘛,可是弟弟却顽固地坚持称她为王微。王微在我和冬云面前机敏过人,但在弟弟的“挑衅”面前却束手无策。最后,我们两种不同的称呼让她疲于应付,最后还是自己要求我们统一口径,叫她王微了。 周末,我们去滦河划船。 骄阳当空,万里无云。我们在一叶扁舟上撑起太阳伞,纵情地摆着双桨,小船摇摇晃晃地向河心飘去。水面如镜,小船荡起的微微涟漪四散开去,偶尔有水鸟被我们惊醒,扑棱着翅膀在林边河畔飞舞。青山绿水,风景如画,在如此优美的环境中,再浮躁的心也会安静下来,我们似乎与这里的一草一木融为一体。 黄昏,我们弃舟登岸,沿着小路回家。在到王微家门口的时候,正好与从工地回来的王福田的车相遇。王福田推开车门,从上面走下来,径直和冬云打招呼。很显然,冬云和他早就熟识。 王福田关切地问:“最近你爸爸身体还好吧。” 冬云说:“好着呢,就是工作比较忙。” 王福田说:“你爸是咱们市的财神爷啊,还能不忙?前几天我去青岛玩,带回来好多鱼竿,有时间给你爸爸送过去几枝。” 冬云忙推辞道:“别,就不麻烦您了,他的鱼竿多得都可以开店铺了,现在有时间就往河边跑。” 王福田爽朗地笑着说:“钓鱼是一项很好的休闲活动,修身养性嘛,还能缓解工作压力。” 冬云看了看旁边的王微,说:“没想到微微是您的女儿。” 王福田奇怪地问:“我这个宝贝女儿整天躲在家里,我都很难见到她啊,对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冬云朝我努了努嘴道:“通过林海啊。” 似乎直到这时王福田才意识到我的存在,他扭过脸,笑着说:“这样啊,林海考上了律师,听你爸说你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现在你们都是大学生了,将来前途无量啊。”然后又对微微说:“微微现在也要好好学习,他们就是你的榜样,将来你考上了大学,爸爸就送你一辆小车。”说完,用疼爱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伸手想抚摩一下女儿的头发。可是王微丝毫不领情,反而厌恶地瞪了王福田一眼,闪身躲到弟弟后面。王福田扬起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滞了,呆呆地定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他总算镇静下来,看了看弟弟,揶揄地说:“林江好好上班儿,供你大哥读书,等你大哥飞黄腾达了,你也就可以沾光了。”弟弟的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嘿嘿地笑了起来。谁也没有想到王微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火了。她简单地和我们说了声再见,飞快地向大门奔去,在门口扭过身,对着王福田大声地叫道:“暴发户始终是暴发户!”说完,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王福田显然没有想到女儿会在众人面前朝他发火,他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胳膊上青筋暴起,眼睛愤怒得要喷火。这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几年前带着兄弟抢工程的时候多么血腥的场面都经历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可是,再凶悍的人又能拿自己的孩子怎么样呢?过了好一会儿,王福田终于控制住情绪,勉强对我们笑了笑,说:“看我光顾着说话了,走,到我家喝杯水。”在如此压抑的氛围中,我们都显得很拘谨,准备向王福田告辞离开,王福田却一把将我拉到一边,说:“林海,我听说前些天林江和微微接触比较多,你也看到了,微微的脾气非常古怪,林江和她在一起怎么会受得了呢,回头和你弟弟说说,没事就不要老找微微了。”我没想到他会和我说这些,一下愣住了。王福田又说:“再说,林江每天穿得破衣烂衫,拉着个板车和微微在一起也不协调啊,让外人看起来不伦不类的。”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王福田说起弟弟的语气竟然如此尖酸刻薄,虽然他努力说得平和些,但依旧掩饰不住他内心对弟弟的蔑视。我说过,我无法容忍哪怕对弟弟的一点攻击,既包括肢体上的,也包括精神上的。我看了看王福田,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你觉得人都是平等的,那么根本就没有必要单独限制某一个人和你女儿交往。”也许是刚才受了女儿冒犯,心中的怒火需要发泄吧,王福田竟然咄咄逼人地对我说:“平等?那都是来骗人的,穷人和富人永远都不会平等的。”我看着眼前这张冷酷的脸,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现实总是这样残忍:一个从农村走出的“精英”凭借自己的努力跳出了农门,却比任何人更担心自己的子女重归农民,一个饱受贫困折磨的人通过自己的拼搏改变了命运,却比任何人都更瞧不起曾和自己共同生活过的人们。也许,这正是人的共性吧,我们又怎么能奢望他们经历了苦苦挣扎,用尽了种种手段,在达到自己目的后与我们共同分享他们的果实呢。也许王福田说的是对的,弟弟认识王微就是一个错误,在他们之间本来就存在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礼节性地向王福田告别,拉起弟弟的手和冬云一起回家。 路上,我沉默不语,冬云关切地问:“是不是王福田说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了?” 我摇了摇头,却说不出话来,王福田也算得上是我的忘年交了,可是今天他说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我的自尊。 冬云又说:“王福田经常来我家,我爸说这才是真正的商人,你知道商人无利不起早,无商不奸,我爸爸和他交往都非常小心,咱们的心机在他面前太不值一提了。” 我只顾低头走路,慢慢地冬云也没有了说话的兴趣。我把冬云送到她家楼下,然后和弟弟沿着回家的小路走去。 走着走着,弟弟突然停下来。他看着我,说:“大哥,刚才王福田是不是和你说王微的事情了?” 我也站住身,向他点了点头,在弟弟面前我还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呢。 弟弟追问道:“大哥,王福田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低声说:“他说你和王微在一起不合适。” 弟弟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脸上带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忧愁。 我问他道:“你很喜欢那个小女孩吗?” 弟弟突然愤怒地说:“王福田他有没有搞错,是他闺女喜欢我啊,不是我赶着去追她啊。” 我再次问他:“你喜欢王微吗?”只要弟弟说喜欢,那么我就会鼓励他坚持下去。 谁知弟弟沉默了一会儿,却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我困惑地看着弟弟,他突然抬起头,用幽幽的眼神注视着我,他说:“但是我不会放弃的,也许她是我改变自己命运的惟一机会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弟弟的口中说出来的。爱情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无瑕的情感,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弟弟在感情上怎么会表述得如此含糊不清呢。他说王微是他改变命运的惟一机会,可是那么一个固执而柔弱的小姑娘又能有多大的力量啊,难道他是想借助王福田的巨大财力吗?我再次看了弟弟一眼,多么想得到一个否定的答复啊,可是弟弟那闪烁的目光分明告诉我他果真就是那样想的。一个人如果连爱情、连婚姻都可以成为自己奋斗的踏板,那么真就可以说是不择手段了。我突然想起了王微对我说的一句话,那就是我并不真正了解弟弟,也许真正了解弟弟的只有王微一个人吧。我的心里像掀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我伸出手,抚摩着弟弟的头发,他看着我的眼神依旧温顺,但我知道眼前的弟弟再也不是孩提时代那个懵懂少年了,他有了自己的思想,也有了自己特有的对人对事的看法,这种艰苦的生活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改变着我们啊! 骨子里的一种清高支撑着我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我们的家庭是那样的脆弱,得罪每一个重量级的人物都会让我们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依然去给王微讲课,弟弟上班之余还会去拉板车,妈妈一如既往地在商场外擦皮鞋。这种生活平淡而清贫,但我们多么希望它能安稳地持续下去啊。 一个月后,弟弟他们的承包小组第一次没有按时领到工资,王福田的解释是公司效益不好,工资的发放要延缓一段时间。他们的工作也由包工改成了日工,工资水平下降不说,每天上班的时间卡得也非常严格,迟到早退都会被扣工资。弟弟隐隐感到这是王福田有意限制他和王微的接触,但又不敢声张,如果同事们知道是因为他而受到拖累不把他吃了才怪。好在弟弟早就在艰苦的岁月中习惯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早就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每天在工地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倒也平安无事。 很快,暑假过去了,我也结束了自己短暂的家教使命。对我这一个月来的表现,王福田很难会说满意。王微的成绩略有提高,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正如她公然向我宣告:你们这些考上大学的并不一定比我们这些将要闯荡社会的有前途。不同经历的人对生活总有不同的理解,很难说谁对谁错。上学对我们这些家境贫寒的孩子来说就是改变命运的最佳途径,但对有些家境优越的孩子来说只是消耗自己青春的一种方式罢了。 走出王微家门前,王福田满面笑容地递给我一个大信封,嘴里不停地说:“祝你大学一帆风顺啊。”我微笑着把信封接过来,向他点头告辞。走到大街上,我把信封打开,里面有六百元钱。想想王福田笑得那么做作,真是难为他了,明明是我的劳动所得,被他弄得好像是他送我读大学的礼金。 我径直去了购物中心。那是当时迁安最大的商厦,里面的商品琳琅满目,拥挤的人群接踵摩肩。我怀揣信封,在里面仔细地寻觅着适合我们的物品。 我在一个鞋柜前停了下来,一个漂亮的女老板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她微笑着对我说:“小伙子,买鞋吗?我们这里都是最新的款式,在整个商场里我们的男鞋品种最全了。” 我对她说:“我不买男鞋,我想买女式的。” 女老板眨了眨眼睛,马上又说:“女式的品种也很多啊,是给女朋友买吗?看,这里都是今年流行的。” 我沿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皮鞋,都比较新潮,却没有一款适合妈妈的。我摇了摇头,准备离开,没想到女老板飞快地追了出来,拉住我的衣襟说:“小伙子,选选吧,这么多鞋就没你相中的?” 我说:“没有,我想给我妈买双鞋。” 女老板突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她想了想说:“卖了好几年鞋,第一次有人给自己妈妈买,妈妈穿的话应该传统一点好,你看看这些呢?”说着,从柜台里拿出几双款式相对保守的鞋样。 死去的爸爸 我看了看,倒还比较满意。女老板问我道:“你妈妈穿多大号的鞋啊?”我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最后递给她一根线绳,说:“我妈妈的鞋就这么大,你量一下吧。”女老板接过线绳,有点啼笑皆非,说:“你妈妈连自己穿多大号的鞋都不知道吗?”我没有支声,她怎么会了解我们过去的生活呢。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只买过一次“皮鞋”,那还是因为要参加我们的班会,妈妈怕在同学面前给我“丢脸”,使个大劲买了双“皮鞋”。那次妈妈在农贸市场回来,兴高采烈地对我炫耀说:“海海,我买了一双皮鞋,你猜多少钱?”我木然地摇摇头。妈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兴奋地说:“我可买到便宜货了,这么一双皮鞋才十块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皮鞋怎么会那么便宜呢,我随即撇撇嘴说:“便宜没好货,肯定是革的。”妈妈却说:“即使是革的也值啊。”说完,穿在脚上,站在镜子面前不停地照来照去。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妈妈也有一颗爱美之心,只是困窘的生活使她过早地丧失了选择美丽的权利。妈妈平日里根本舍不得穿它,即使这样节省,这双鞋的使用寿命也没延续多久。似乎过了没几天,妈妈突然发现鞋帮脱落了,仔细查看,这双鞋连革的都不是,居然是用牛皮纸做的。妈妈蹲在地上,看着这双“皮鞋”,心痛不已,她难过地责备自己道:“我怎么这么废物呢,买双鞋都是纸做的。”说完,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掉下了伤心的眼泪。其实,又怎么能怪妈妈呢?那鞋子做得惟妙惟肖,足能以假乱真,有多少勤俭持家的农妇上了这个当啊。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买过鞋子,脚上穿的都是自己一针一线做的。现在,我想给妈妈买双皮鞋都不知她穿多大码的,只好晚上偷偷爬起来用线绳去量妈妈的鞋子。 最终,我给妈妈买了一双皮鞋,又给弟弟买了一套运动服,总计才花了不到一百元。我拎着袋子走出商场,正好看到骄阳底下妈妈疲惫的影子。 我走到妈妈身边,她手上没活,正眯着眼睛休息。阳光照在妈妈的额头,细密的汗珠闪闪发亮,妈妈坐在小凳上,是那样的安详。我悄悄地在妈妈面前蹲下,把那双皮鞋从袋子里掏出来。妈妈听到哗啦哗啦的声响,睁开眼睛看到我,满脸的惊奇。此时,我的注意力全在妈妈的鞋子上:鞋帮上用针密密麻麻地缝过千百遍。鞋底快要磨穿了,鞋面被洗得泛白,它几年如一日地跟在妈妈脚上,目睹了妈妈走过的多少艰苦路程啊。无论刮风下雨,也无论酷暑寒冬,妈妈像雕塑一样立足这里,为过往的行人擦着皮鞋,可是她自己脚上穿的就是这样一双千疮百孔的布鞋啊。 我对妈妈说:“妈,我给您买了一双皮鞋,您试一下吧。” 妈妈非常意外,她看着我说:“海海,你给我买什么鞋啊,再说,你哪来的钱啊。” 我说:“妈,是我当家教挣来的,你快试一试,不合适我们就去换。” 说着,我递过皮鞋,妈妈却慌忙地摆手,连连说:“不用,不用,你快给退回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穿什么皮鞋啊。” 我的心里一阵难过,这个世界上穿皮鞋的人那么多,可是我给妈妈买了一双皮鞋却让妈妈受宠若惊到这个程度。我不再理会妈妈,抓住妈妈的腿,轻轻地把她脚上的布鞋脱下,把新鞋给妈妈穿上。妈妈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她用力地把眼睛合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的心中阵阵绞痛,可是我不想在妈妈面前表现得特别脆弱。我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做出欢喜的表情。我对妈妈说:“妈,您看,这鞋就像比着您脚做的,再合适不过了。”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睁开眼睛,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笑容,泪水依旧挂在脸上。她想了想还是说:“海海,我们还是把它退了吧,等将来你上班挣钱了再给妈妈买更好的。”我朝妈妈撇了撇嘴,假装生气地说:“哎,原来您是觉得这双鞋不好啊,看来我是白费心思了,我在商场里选了好长时间才选中了它啊。”说完,做出失望状,摇了摇头。妈妈立刻坐不住了,站起身,脸憋得通红,紧张地向我解释道:“不是,海海,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觉得有皮鞋也应该你和江江穿,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穿什么也穿不出好看了啊。”我皱着眉头说:“妈,您看您说的,您穿这鞋多好看啊,觉得还舒服吗?”妈妈脱口而出道:“挺舒服的,就是稍微有点挤脚。”我扶着妈妈坐下,一边帮她脱鞋一边对她说:“那就是正好,新鞋都挤脚,穿穿就舒服了。” 我把妈妈的鞋握在手里,从地上拾起妈妈擦鞋的鞋布认真地帮妈妈擦起来。妈妈急忙阻拦我,语无伦次地说:“海海,你不要沾手了,小心衣服弄脏了,再说新鞋也不用打鞋油啊。”我一边用力地擦着,一边笑着对妈妈解释说:“妈,新鞋在穿之前也要擦啊。而且您知道吗?在我心中很久就有这个想法了,那就是有机会我一定给您擦一擦皮鞋,今天我终于把这个梦想实现了,妈,我真的特别高兴。”我清晰地记得说这话时我面部表情一定是眉飞色舞,妈妈听了却那样难过,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嘴唇翕动,最后竟然掩面哭了起来。我的手机械地运动着,脸上的表情却凝固了,慢慢地,眼泪不知不觉也掉了下来。在我远离家乡,远离妈妈,去外地读书之前,能为妈妈擦擦皮鞋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愿吧。 我把鞋给妈妈擦好,递过去,妈妈接过来,小心地穿在脚上,站起来,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周围很多人都在凝视着我们,眼睛里都挂着泪水。 旁边一个擦鞋的老头儿艰难地凑了过来,我发现他的一条腿有残疾。他仰着布满皱纹的脸对我说:“孩子,你妈她可真不容易啊,每天都在这擦鞋,听说你考上了大学,是咱们穷孩子的骄傲,不过到啥时候都不能忘了你妈啊。”我扶着老头坐好,感激地对他说:“大爷,谢谢您的提醒,我绝对不会忘记我妈妈的。”老头满意地点点头,说:“孩子,到什么时候都要讲良心,没有你妈妈哪有你现在啊,不要上了大学就嫌家里脏,就嫌家里的爸妈不顶用啊。”我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妈妈接过话茬说:“我们海海不会的,到什么时候我们海海都错不了。”说着说着,妈妈的声音又呜咽了,看着我,看着周围的人,妈妈还是没能控制住泪水,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的眼泪再次跟着掉了下来,我拉着妈妈的衣角说:“妈,您别哭了。”旁边的人也都紧着安慰妈妈说:“孩子考上了大学应该高兴才对啊,不要难过了。”妈妈用袖子擦着眼角的泪,抽泣着说:“我是高兴得啊,孩子终于长大了,我对得起他死去的爸爸,也对得起孩子,以后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从来没指望过享他们的福。”我在旁边听着,妈妈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我帮妈妈擦拭着泪水,说:“妈,今天我们先回家吧。”妈妈点点头,我们收拾好东西,在人群中挤出一条缝隙,向着回家的路走去。 回到家,妈妈立刻把所有的脏衣服扔到盆里,坐在门口,精心地洗了起来。遥远的天边燃烧着一片火红的晚霞,霞光映得妈妈的脸明艳而有神采,往日无比喧嚣的工地此刻也难得地宁静着。我坐在妈妈旁边,和她聊天,帮她换水,心是超然的,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没有忧愁,也没有悲伤,我们完全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而妈妈对我的爱就是充满了整个世界的空气。 我看了看,倒还比较满意。女老板问我道:“你妈妈穿多大号的鞋啊?”我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在口袋里一阵摸索,最后递给她一根线绳,说:“我妈妈的鞋就这么大,你量一下吧。”女老板接过线绳,有点啼笑皆非,说:“你妈妈连自己穿多大号的鞋都不知道吗?”我没有支声,她怎么会了解我们过去的生活呢。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只买过一次“皮鞋”,那还是因为要参加我们的班会,妈妈怕在同学面前给我“丢脸”,使个大劲买了双“皮鞋”。那次妈妈在农贸市场回来,兴高采烈地对我炫耀说:“海海,我买了一双皮鞋,你猜多少钱?”我木然地摇摇头。妈妈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兴奋地说:“我可买到便宜货了,这么一双皮鞋才十块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皮鞋怎么会那么便宜呢,我随即撇撇嘴说:“便宜没好货,肯定是革的。”妈妈却说:“即使是革的也值啊。”说完,穿在脚上,站在镜子面前不停地照来照去。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其实妈妈也有一颗爱美之心,只是困窘的生活使她过早地丧失了选择美丽的权利。妈妈平日里根本舍不得穿它,即使这样节省,这双鞋的使用寿命也没延续多久。似乎过了没几天,妈妈突然发现鞋帮脱落了,仔细查看,这双鞋连革的都不是,居然是用牛皮纸做的。妈妈蹲在地上,看着这双“皮鞋”,心痛不已,她难过地责备自己道:“我怎么这么废物呢,买双鞋都是纸做的。”说完,用力揪住自己的头发,掉下了伤心的眼泪。其实,又怎么能怪妈妈呢?那鞋子做得惟妙惟肖,足能以假乱真,有多少勤俭持家的农妇上了这个当啊。从那以后,妈妈再也没有买过鞋子,脚上穿的都是自己一针一线做的。现在,我想给妈妈买双皮鞋都不知她穿多大码的,只好晚上偷偷爬起来用线绳去量妈妈的鞋子。 最终,我给妈妈买了一双皮鞋,又给弟弟买了一套运动服,总计才花了不到一百元。我拎着袋子走出商场,正好看到骄阳底下妈妈疲惫的影子。 我走到妈妈身边,她手上没活,正眯着眼睛休息。阳光照在妈妈的额头,细密的汗珠闪闪发亮,妈妈坐在小凳上,是那样的安详。我悄悄地在妈妈面前蹲下,把那双皮鞋从袋子里掏出来。妈妈听到哗啦哗啦的声响,睁开眼睛看到我,满脸的惊奇。此时,我的注意力全在妈妈的鞋子上:鞋帮上用针密密麻麻地缝过千百遍。鞋底快要磨穿了,鞋面被洗得泛白,它几年如一日地跟在妈妈脚上,目睹了妈妈走过的多少艰苦路程啊。无论刮风下雨,也无论酷暑寒冬,妈妈像雕塑一样立足这里,为过往的行人擦着皮鞋,可是她自己脚上穿的就是这样一双千疮百孔的布鞋啊。 我对妈妈说:“妈,我给您买了一双皮鞋,您试一下吧。” 妈妈非常意外,她看着我说:“海海,你给我买什么鞋啊,再说,你哪来的钱啊。” 我说:“妈,是我当家教挣来的,你快试一试,不合适我们就去换。” 说着,我递过皮鞋,妈妈却慌忙地摆手,连连说:“不用,不用,你快给退回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穿什么皮鞋啊。” 我的心里一阵难过,这个世界上穿皮鞋的人那么多,可是我给妈妈买了一双皮鞋却让妈妈受宠若惊到这个程度。我不再理会妈妈,抓住妈妈的腿,轻轻地把她脚上的布鞋脱下,把新鞋给妈妈穿上。妈妈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她用力地把眼睛合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的心中阵阵绞痛,可是我不想在妈妈面前表现得特别脆弱。我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做出欢喜的表情。我对妈妈说:“妈,您看,这鞋就像比着您脚做的,再合适不过了。”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睁开眼睛,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笑容,泪水依旧挂在脸上。她想了想还是说:“海海,我们还是把它退了吧,等将来你上班挣钱了再给妈妈买更好的。”我朝妈妈撇了撇嘴,假装生气地说:“哎,原来您是觉得这双鞋不好啊,看来我是白费心思了,我在商场里选了好长时间才选中了它啊。”说完,做出失望状,摇了摇头。妈妈立刻坐不住了,站起身,脸憋得通红,紧张地向我解释道:“不是,海海,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觉得有皮鞋也应该你和江江穿,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穿什么也穿不出好看了啊。”我皱着眉头说:“妈,您看您说的,您穿这鞋多好看啊,觉得还舒服吗?”妈妈脱口而出道:“挺舒服的,就是稍微有点挤脚。”我扶着妈妈坐下,一边帮她脱鞋一边对她说:“那就是正好,新鞋都挤脚,穿穿就舒服了。” 我把妈妈的鞋握在手里,从地上拾起妈妈擦鞋的鞋布认真地帮妈妈擦起来。妈妈急忙阻拦我,语无伦次地说:“海海,你不要沾手了,小心衣服弄脏了,再说新鞋也不用打鞋油啊。”我一边用力地擦着,一边笑着对妈妈解释说:“妈,新鞋在穿之前也要擦啊。而且您知道吗?在我心中很久就有这个想法了,那就是有机会我一定给您擦一擦皮鞋,今天我终于把这个梦想实现了,妈,我真的特别高兴。”我清晰地记得说这话时我面部表情一定是眉飞色舞,妈妈听了却那样难过,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嘴唇翕动,最后竟然掩面哭了起来。我的手机械地运动着,脸上的表情却凝固了,慢慢地,眼泪不知不觉也掉了下来。在我远离家乡,远离妈妈,去外地读书之前,能为妈妈擦擦皮鞋也算了却了我一桩心愿吧。 我把鞋给妈妈擦好,递过去,妈妈接过来,小心地穿在脚上,站起来,试着在地上走了几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周围很多人都在凝视着我们,眼睛里都挂着泪水。 旁边一个擦鞋的老头儿艰难地凑了过来,我发现他的一条腿有残疾。他仰着布满皱纹的脸对我说:“孩子,你妈她可真不容易啊,每天都在这擦鞋,听说你考上了大学,是咱们穷孩子的骄傲,不过到啥时候都不能忘了你妈啊。”我扶着老头坐好,感激地对他说:“大爷,谢谢您的提醒,我绝对不会忘记我妈妈的。”老头满意地点点头,说:“孩子,到什么时候都要讲良心,没有你妈妈哪有你现在啊,不要上了大学就嫌家里脏,就嫌家里的爸妈不顶用啊。”我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妈妈接过话茬说:“我们海海不会的,到什么时候我们海海都错不了。”说着说着,妈妈的声音又呜咽了,看着我,看着周围的人,妈妈还是没能控制住泪水,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的眼泪再次跟着掉了下来,我拉着妈妈的衣角说:“妈,您别哭了。”旁边的人也都紧着安慰妈妈说:“孩子考上了大学应该高兴才对啊,不要难过了。”妈妈用袖子擦着眼角的泪,抽泣着说:“我是高兴得啊,孩子终于长大了,我对得起他死去的爸爸,也对得起孩子,以后就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从来没指望过享他们的福。”我在旁边听着,妈妈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我帮妈妈擦拭着泪水,说:“妈,今天我们先回家吧。”妈妈点点头,我们收拾好东西,在人群中挤出一条缝隙,向着回家的路走去。 回到家,妈妈立刻把所有的脏衣服扔到盆里,坐在门口,精心地洗了起来。遥远的天边燃烧着一片火红的晚霞,霞光映得妈妈的脸明艳而有神采,往日无比喧嚣的工地此刻也难得地宁静着。我坐在妈妈旁边,和她聊天,帮她换水,心是超然的,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没有忧愁,也没有悲伤,我们完全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而妈妈对我的爱就是充满了整个世界的空气。 弟弟把我们送到车站,将大小包裹摆放得整齐有序,给我们安顿好座位后自己下车。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他斜着身子坐在三轮上,双目炯炯有神。我对他示意道:“快回去吧。”弟弟却只是傻傻地对着我们微笑。当时碧空万里,烈日当头,很快弟弟的鼻尖、额头、鬓角都冒出了汗珠,他用大手在耳边不停地扇动,虽然热得头晕脑涨,但他还是固执地等到汽车启动。他用力地向我们挥手,直到这辆破旧的公交车湮没在来往的人群中。我再看妈妈的时候,妈妈将头埋在座椅上,肩膀耸动,一声不吭。虽然只是短暂的分别,却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伤感。 两个小时后,我们在村口下车。此时已过中午,村民们午觉醒来,赶着牛车,拉着家人,陆陆续续地去地里干活。骄阳似火,黝黑的柏油路面闪烁着亮光,一丝风都没有,炙热的空气异常干燥。我和妈妈拎着包裹满脸汗水地来到外公家,却发现大门紧闭。 站在门口,妈妈心情沉重,她看了看我,难过地说:“你外公生我这个闺女是白生了,一辈子为我操心,一天都没享过我的福!”我没有说话,但我了解妈妈此时的心情。外公一生操劳,儿子却一点都不孝顺,女儿家里又遭受了巨大的不幸,一个垂垂暮年的老人,在退休之后,还要帮着女儿照顾那几亩田地,像牛马一样在地里辛苦地劳作,终日不得休息。 我敲了敲大门,叫了声“外公”。我觉得我的声音很小,因为充满了对外公的愧疚。没想到就是这么细微的声音一下就惊动了外公,他正在睡午觉,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我的声音,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趿拉着鞋便跑到门口。他颤抖着双手打开大门,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我们。 妈妈看到外公,眼圈立刻就红了。我抬起头,也没有想到只有短暂的一年多,外公竟变得如此衰老。老人毕竟是老人,也许昨天他还精神矍铄步履矫健,但是一夜过后,他就可能像一栋陈年的建筑轰然倒下。外公显得更加瘦小,皱纹深陷,头发稀疏,眉毛苍白如雪。他一时激动,冲出来居然没用拐杖,在见到我们后身体似乎突然失去重心,双手倚门,斜着身子靠在那里。妈妈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把将外公扶住。外公挣扎着抓住妈妈的手,眼睛里突然闪烁出兴奋的亮光,他语序颠倒地和妈妈说:“大丫头,你,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精神多了,精神多了啊,身子骨好多了啊。”妈妈搀着外公,外公就像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扭动着身子走路,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我们进屋,外公在妈妈的帮助下爬到炕上,努力地坐稳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被外公看得很不自然,便坐在他身边,问他道:“外公,您最近身体还好吗?”外公沙哑着嗓子说:“不行了,一天不如一天了。”妈妈听了很难过,对外公说:“爸,您别瞎说话,您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外公却固执地解释道:“不成了,你爷爷那么强壮都刚活过八十,我看我是没几年活头了。”外公说着,干枯的胳膊在半空挥舞着,生与死的概念在这位老人言辞间是那样的轻松。妈妈握住外公的手,问他道:“我妈呢,她怎么不在家呢?”外公这时有点坐不住了,声音也有些颤抖,身子在轻轻地耸动,吭哧半天终于说道:“你妈去地里干活了,我现在成了老废物,什么都干不了啦。”我的心怦怦直跳,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一个人拎着把小锄头在深山的荒土地上艰难地拔草耪地,满脸汗水,混着飞扬的尘土,呼吸着燥热的空气,步履蹒跚地前行,不要说亲眼看到,即使只是想想都会让人觉得心疼不已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农民的生活没有任何保障,退休对他们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人至暮年,如果儿孙不孝,自己总要吃饭,就只能在黄土地里刨食,无论你身体多么虚弱,也无论你年龄多么高迈,为了生存你必须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样去劳动。有的人终日锦衣玉食,又有多少人终日在为温饱而奔波呢?妈妈看着外公,脸上无限的忧伤。外公在炕上吃力地挪动着身体,涨红了脸向妈妈解释道:“大丫头,你不要着急,你家里的活我们都干完了。”妈妈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又转,终于还是流了出来。妈妈用衣襟擦拭着泪水,问外公:“我妈去哪块儿地干活去了?”外公拉住妈妈的衣角,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外婆所在的地方,只是不停地说:“你妈很快就回来了,你们刚到家,好好休息休息,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妈妈紧紧握住外公的手,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眉头紧皱,嘴唇翕动,脸上的肌肉绞成一团,面部表情是那样的恐怖。妈妈张着嘴,努力半天终于对着外公说出一句:“爸爸,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你们……”说完,伏在外公肩头,呜呜痛哭起来。外公黯然的眼睛里滚落一串浑浊的泪珠,他已经老到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但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这个苦命的女儿啊,他嘴里嘟囔着,像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在用最基本的发音表达着最为复杂的情感。 整个下午,妈妈把外公家所有的衣服都泡在盆里,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在厨房里把我们带来的猪蹄和肘子炖了起来。我就坐在炕上陪外公聊天,也许是很少见到外人,外公如今看到我也有说不尽的话题。他像以前一样,主动地给我讲起他曾经“辉煌”的往事。包括小时候去日本鬼子的炮楼下拣东西,大了在生产队里如何偷粮食。有光彩的也有不光彩的,有好玩的也有不好玩的,千篇一律,如果是在以前,我一定会暗自笑话外公小农意识中的自私本性,但是现在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外公讲得是那样认真,我听得也是如此投入,故事本身早就没有了新意,而我是在用心去体味一位老人孤独的内心世界。 傍晚,外婆迎着暖风回家,一路风尘仆仆,眼角带着深深的倦容。年龄终归不饶人,经过一天的劳动,外婆腿脚发轻,走在路上整个人都在摇晃。当她走进院子,看到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一下呆在原地。外婆放下手中的工具,不假思索地叫出了妈妈的小名“翠米儿”。妈妈正在烧火,松枝点燃后冒出的黑烟熏得妈妈闭紧了眼睛,但外婆熟悉的声音就像晴天霹雳一样把妈妈惊醒,妈妈站起身,揉着通红的眼睛,看到外婆单薄的身躯,飞快地跑了出去。外婆紧走几步,拉住妈妈黝黑的手臂,妈妈也用力搀住外婆的身体。妈妈打量着外婆的脸庞,难过地说:“妈,您又老了!”外婆盯着妈妈,心疼地说:“我的闺女,你怎么也老了啊!”我和外公坐在炕上,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着妈妈和外婆满含热泪地互相凝视,似乎我们的心也和她们交汇在一起。我看着看着,眼圈也红了。 妈妈再大在外婆面前也只是个孩子,外婆洗过手便把妈妈赶到一边,妈妈则倚着门框和外婆说话,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们,眼前这幅画面与我平日和妈妈聊天的场景何其相似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们的小屋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等饭菜整顿好后,外婆突然说:“我去叫叫大小子吧,让他来和我们一起吃。”我没有吭声,说真的,现在这个温馨的氛围里我并不希望舅舅的身影出现。妈妈赶紧赞成,外公却拼命地摇头,大声地说:“不,不,今天就不叫他了。”外婆看看外公,有点不解,但看看外公焦急的样子便不再坚持。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一个方桌,饭菜端上来,香气扑鼻,我坐在小凳子上口水都快流了出来。我们四个人围在一起,开心地吃着。我先给外公外婆夹了满满一碗肉,然后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吃着吃着,我突然发现外婆在外公的碗里仔细地挑拣着,原来外公的牙齿都已脱落,他原本最喜欢吃的瘦肉此时再也吞咽不下。我偷偷地瞧着外公,他握着筷子的手都在颤抖,夹上一小块肉放在嘴里,不停地咀嚼,但是很明显,肉块儿在他嘴里翻来覆去地蠕动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外公脸上的表情近乎于无奈,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一位终生操劳的老人,经历了生活的风风雨雨,直至暮年,却衰老得连块肉都咀嚼不动。看看外公,想想妈妈,我们的每一位长辈都会衰老,而他们的衰老往往就发生在不经意的瞬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不要忽略了现实中每一个孝敬父母的机会,等到他们无福享受的时候,留给我们的将是不尽的伤痛。外公突然发现我在看着他,他布满皱纹的脸努力向我做出微笑的表情,当时我却想哭。 吃过饭,妈妈帮外婆收拾好碗筷,又坐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开。外公使劲地拉住妈妈的胳膊,把妈妈按在炕头,然后自己在枕头上面摸索着。外公的手青筋暴出,粗糙得像根木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剧烈地哆嗦着。妈妈迷惑地问道:“爸,您在找什么呢?”外公颤抖着声音说:“钱,海海上学用的钱。”妈妈听了无比心酸,她拽住外公的手,安慰他道:“爸,您别找了,海海上学我们有钱,不用您惦记了。”外公就像没听见一样,固执地寻觅着。外婆有点不情愿,但知道拗不过外公,只好走过来,把外公日夜搂在怀里的枕头解开,从荞麦皮里翻出一叠人民币。外婆把钱抓在手里,像抓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死死地按在胸口,舍不得交给别人。外公皱着眉头,狠狠地瞪了外婆一眼。外婆只好咬着牙把钱递给妈妈。 妈妈站在那里,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哽咽的嗓子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把钱往外公的手里塞去。外公拼命地躲闪着,大手在无力地推搡着妈妈的胳膊,嘴里念叨着:“大丫头,这钱我不敢给你兄弟啊,给了他也会被他糟蹋光,就是留给你的,你命苦啊。海海有出息,考上了大学,咱们就是累吐血也要把他供出来啊。咱们没钱,就更应该把钱用在刀刃上啊。” 我看着外公,眼泪涌了出来。外公的家也已经一贫如洗,在我们的拖累下他们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他们和我们一起渡过了最为艰辛的时光,而如今他们步入老年,生活和医疗都没有一点着落,却还在惦记着我们。老两口辛苦一生,积攒的那点财富被儿子挥霍殆尽,在牙缝里节俭下来的这点救命钱最后还是交到了女儿手中。看着外公举止迟缓、面目呆滞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我跑到敬老院,外公在深夜里寻找我的情景,那时的我多么不懂事,与他们对我、对妈妈的爱相比,我们为老人的付出显得多么的渺小啊。 晚上,我们回家,外面漆黑一团,外婆摇晃着身子将我们送到门口,外公不顾我们的阻拦拖着沉重的步伐坚持着跟到门外。天气略微有些清爽,在黑暗中传来轻微的谈话声,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为了避免蚊虫的叮咬纷纷走上街头,三五一群地聊天。不远处的池塘里传来青蛙清脆的叫声,使得这个烦躁的夏夜不再安宁起来。 我搀扶着外公,能清晰地听到他粗声粗气的喘息声,从屋里到门外,这么短的距离要消耗掉他多少体力啊。外公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话,说话的声音还没有喘息的声音大,我什么也听不清,但我知道他是在用心叮咛我啊。说着说着,外公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倚在我的肩头,他挣扎着,生怕压到我,可他哪里知道,他那单薄的身躯靠在我身上我都没有什么知觉,他现在是如此瘦弱,只剩下薄薄的皮肤紧紧地裹着骨头。我抱着外公,用手轻轻地敲打他的后背,直到他气喘均匀。我向他们告辞后,转身和妈妈离开这两位孤苦伶仃的老人。 走在路上,我的眼前不停地显现外公孱弱的身躯,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卷走。童年,在我眼中外公绝对是力量的象征,那个时候的他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干起活来干净利落,是那样的威武,那样的精明,而如今他竟然连自己的肢体都不能很好地控制,每迈一步都那样的艰难。几十年的生命真是弹指一挥间,想一想说不定哪天死神就会无比残暴地将外公从我们身边夺走,这样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在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丧失亲人的伤痛又怎能用语言来形容呢?由外公而联想到妈妈,妈妈的身体也大不如当年,蹒跚的步履中早已显示出颓颓然衰老的态势,而现在的我们又该如何与时间斗争,如何更好地孝敬我们的亲人啊。 回到家中,妈妈把灯打开,房间里早就布满了灰尘,角落里结满了蜘蛛网。一切景致如故,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年前那个风雨飘零的夜晚。妈妈默默地把房间打扫干净,我们和衣而眠。 第二天大清早,我们家里来客不断。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不胫而走,早就在小村落里闹得沸沸扬扬。邻居、亲友、儿时的伙伴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在同一时间拥进了我们狭小的房间。妈妈忙不迭地端茶倒水,招呼客人。我被他们围在屋子中间,大脑紧张地运转,随时准备回答他们提出的各类问题。有问我上学中的趣事的,有向我探讨学习经验的,也有告诉我出门在外应注意事项的。他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把我当作了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童年再熟悉不过的小伙伴开始用景仰的眼神注视着我,让我在飘飘然之余捕捉到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自由自在的童年,无拘无束的少年时代,那里留下了我一生最美好最淳朴的记忆,多年以后,在不经意的夜晚我经常会梦到家乡的山山水水,历历在目,风景如画。也许就在明天,我即将踏上求学的行程,离开这个我自幼成长的乡村,无论我远在天涯海角,家乡的一草一木都会让我感到无比熟悉,无比亲切。每个人走后,在我送他出门的间隙都会塞给我几张钞票,数额不等,当我推辞的时候,他们会眉头紧皱,真诚地对我说:“林海,你不要嫌少,咱们都是乡里乡亲,大事小情的就是要大家帮帮扶扶,共渡难关嘛。”话说到这里,我还能再讲什么呢,只好把钱装进口袋,感激地向人家道谢。开始的时候,我要求自己努力记住每个人送钱的数额,但是一个白天过后,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清了。到晚上,我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一数竟然有八百多,同外公给我的一千元放在一起,小两千呢。我和妈妈坐在炕头,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心中的压力缓解了很多。 我正在和妈妈说话,突然听到院子里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我赶紧跳下炕,走到屋门口,大声地问:“谁啊?”就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粗重的声音回答道:“是我。”我没听出他是谁,站在门口向外观望。等他走近了我才认出原来是隔壁的宋二叔。他叼了一根老旱烟,烟头上的火光一闪一闪,像夏日野外的萤火虫在半空飞舞。 我赶紧把他让进屋子,他躬着身,像只大虾米,满脸的胡子茬,还挂着晚饭吃过的饭粒。妈妈紧着和他打招呼,宋二叔却有点不自然,看着我嘿嘿干笑两声,吸了两口烟,吧嗒吧嗒嘴说:“林海,知道你考上大学了,给咱们农村孩子争气,也给咱们村子争气。我就说咱们村子风水好,四面环山,旱涝保收,早晚都要出大人物。像林海,好好念书,将来肯定有出息。”说完,眯着眼睛看我。我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便问起他家里的一些情况。宋二叔把旱烟在炕沿上磕了又磕,欲言又止,看了看妈妈,妈妈脸上有些许的尴尬。我坐在宋二叔对面,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宋二叔停了一会儿,鼓足勇气,意有所指地说:“这两年,孩子都长大了,也都没个大出息,都是‘家里蹲’大学毕业,眼看着都要成家娶媳妇了,今年秋后就准备给他们盖新房。两个小子就够累人,偏偏他们还是双胞胎,什么都赶到一起,让我连口气都喘不了啊。”他顿了一下,低着头看自己脚尖,最后还是仰起脸,缓缓地说:“就是钱上紧张点,没那么多现钱啊。” 我刚要劝慰他几句,妈妈赶紧走过来,她近乎于企求地对宋二叔说:“他二叔啊,我知道你们现在着急用钱,去年借你家的钱早就该还了,可是你看我们现在,孤儿寡母的,也没有个来钱的地方啊。现在林海考上了大学,还要一笔不小的开支,你能不能再等等,等林海上班了,有了钱马上就还你。”宋二叔沉默不语,他面前烟雾缭绕,经过风吹日晒,那张脸显得尤为沧桑。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等我工作挣钱那还要几年的光景,再说,谁又能保证我将来毕业一定能有个好工作呢?人家也要过日子,家里两个大小伙子都已经长大成人,眼巴巴地等着爸爸给自己盖房娶媳妇呢。我对妈妈说:“妈,咱们欠了二叔多少钱?”妈妈讷讷地说:“一千元。”我说:“咱们现在不是有这么多钱吗,先给二叔吧,我上学的钱慢慢来,不能把二叔家的两个孩子耽误了啊。”妈妈不停地点头,却不肯迈步去拿钱,屋子里静得出奇,气氛一下凝固了。我只好自己拿起外公给我的一千元钱,塞到宋二叔手里。宋二叔接过钱,脸涨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他低着头,小声地说:“嫂子,林海,我们现在真的是钱紧,要不然我不会来你们这里催的。”妈妈和我故作轻松地安慰他说:“这是应该的,当时你能借我们钱就给我们帮了大忙了。”宋二叔听了这些话更是如坐针毡,四十多岁的汉子额头竟然淌下了汗珠儿。 他勉强又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说:“嫂子,林海,你们先忙着,我回家去看看。”我和妈妈把他送到门口,宋二叔在黑暗中摸索着,眼睛适应了很长时间才能模模糊糊地辨认眼前的东西。他不停地对我们说:“快回去吧,外面黑灯瞎火的。”我们也不再挽留他,看着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我和妈妈回到屋子里,妈妈有点难过,念叨着:“把你二叔的钱一还,你上学就不够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我说:“该人家的钱总要还啊,而且我现在的学费不是够了吗?” 妈妈顾虑重重地说:“学费是够了,可是你在外面吃饭穿衣哪里都得花钱啊。” 我信心十足地对妈妈说:“妈,您放心,到了大学我就会自立了。” 妈妈好像没听见我的夸口,坐在炕头,倚着被子,张开手指紧紧地揪住头发。屋子里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妈妈的脸,但我能想像得出她痛苦万状的表情。妈妈内心的痛是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化解的。她不想让我们经受一点点风吹日晒,更不想让我们遭遇挫折坎坷,她总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为我们铺就一条通往美好生活的阳光大道,让我们在她的荫蔽下一帆风顺地走下去。然而现实生活无数次残忍地击碎妈妈的幻想,当她看到我们的物质条件比别人差时——哪怕只是我们穿的衣服不如别人鲜亮——妈妈都会心痛不已,她习惯于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她对儿子的爱已然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对自己的要求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所及。生活中她像夸父追日一样锲而不舍,不分白天黑夜地劳累着,但耗尽毕生精力却始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能”,最终在这种深深的自责中承受着异乎寻常的心理压力。 正在我和妈妈沉默无语的时候,外面又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我扬着脖子对外面喊:“谁啊?”“林海,是我。”这次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宋二叔。我看了看妈妈,妈妈也正在看我,她不安地问:“你二叔怎么又回来了,莫不是钱数上有问题吧?”我赶紧走出去,把大门打开,宋二叔就站在门口,任凭我怎么让他也不肯再走进我们家门。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很快把刚才那一叠钱掏了出来,塞到我手里,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林海,钱你拿回去,好好念书,将来一定要对你妈好点啊。”二叔这种反应让我始料不及:他家境也不好,这一千块钱几乎是他一年的收入。我想把钱给他塞回去,二叔慌忙地躲闪着,接着又摸出几张钞票,塞进我口袋,非常痛快地大声说:“刚才的是借你的,现在的是送你的,你考上了大学是咱们全村的骄傲,到了外面好好努力,给咱们争光!”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说:“刚才我回到家被你婶子骂了一顿,想想也是啊,在你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怎么能去拆台呢?这不就赶紧给送回来了。俩小子结婚的钱我再凑凑,够使了,老二那事还能再缓缓,不急。”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多好的邻居啊。我还想说些什么,宋二叔却不等我开口,就转身往回走去。在黑暗中,我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却听到他的声音:“林海,你妈这一辈子不容易啊,拉扯着你们两个孩子风里来雨里去的,遭了多大的罪啊!她现在老了,落了一身病,你们要记着她的恩情。她那样的人品在全村没人不竖大拇指的。如果将来你们忘恩负义,单我们就不会饶了你们。”话音落下,又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外。 我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留在外面细细地品味宋二叔的话。深夜寂静无声,只有丝丝凉风吹过我的额头,大脑异常清醒。以前我似乎从来没有去想过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妈妈就是妈妈,她是我最亲的人,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很小的时候,我曾因为妈妈捡废品而和她闹得不可开交,那时她在年少虚荣的我的眼中简直就是耻辱的象征,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逐渐尝试着去理解妈妈。但在我的印象中,妈妈始终是社会的弱者,是一个被人施以无限同情的角色。这些年,妈妈侍候过老人,吸过矿粉,烧过石灰窑,在身体几乎垮掉之后还在街头擦皮鞋。孤单的妈妈始终挺着脊梁,拉扯着两个孩子,与困难的生活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也许在某些人眼里,妈妈从事的是最琐碎最低微的工作,但妈妈以她顽强的毅力和泣血的母爱赢得了周围人的尊重。妈妈给我们的物质世界是清贫的,即使是这样基本的生活保障也已让她走到了卖血的境地,但妈妈给我们的远远不只停留在物质层面,她那种乐观的精神,那种敢于迎难而上的勇气,那种舐犊深情,都将在最大限度上长期地影响我们,指导我们的行动。我抬起头,直面灿烂的星空,我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这种简单而真实的幸福,此时此刻,我有足够的自豪宣布:“我为有这样的妈妈而骄傲!” 正在我遐想之际妈妈走了出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把宋二叔拿来的钱递给妈妈,她全明白了。妈妈手里攥着钱,望着宋二叔家的窗户,上面隐约可见人影晃动,二婶和二叔还没睡。我们就站在院子里,直到他们的灯光熄灭才走进屋子。这一天劳累而充实,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们母子三人在外面漂泊流浪,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交道,逢人都倍加小心;只有回到家里,面对着自己的亲人、朋友、乡亲们时,我们才感受到久违了的轻松。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周围的人无私地帮助着我们,让我真切地体会到乡村百姓的淳朴与善良,是他们的一言一行让我相信这个世界充满了阳光,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无形中感染我用爱心去善待周围的人。他们也许只是尽了自己的微薄之力,但这负载的深情厚谊足以让我铭记一生。 第二天,妈妈一大早儿便去邻居家串门,算是对亲朋好友们的答谢吧。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无所事事,现在终于有了大块儿的时间可以看看那些平日想看而没有时间看的小说了。我看的是《简爱》,里面讲述的是一个孤儿自强不息的生活故事。那个女孩儿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无所有,但她凭借着自己坚韧的意志顽强地生活着。她贫穷,却有着高贵的人格;她弱小,但从来不向权贵低头。她虽然没有漂亮的外表,却有着一颗无瑕的心灵。我一口气把小说读完,掩卷沉思,不由得为主人公的命运而感叹不已。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外面有轻微的声响,我懒洋洋地伏起身,透过玻璃窗向外张望。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是董艳丽。她还是那么漂亮:长发披肩,肌肤如雪,白色的上衣,浅蓝色的长裙,看似寻常的服饰根本无法掩饰她眉宇间超凡脱俗的秀气。她静静地站在树阴底下,向院内观望,正如清水芙蓉,无比纯洁,简直就是一幅绝好的画面。 纵然时光流逝,却永远冲刷不掉我对她的记忆。难以忘记校园假山旁边的午后黄昏,难以忘记我们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在我退学、转学的尴尬处境中,她总是默默地关注着我,在我刚刚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也只有她会顶着寒风,踏着积雪到那里去看望我。十五六岁,本应天真无邪的年龄,我们却经历着各自的不幸。忘不了她满面忧伤的倾诉,忘不了她拉我回学校的悲壮之情,更忘不了她在冰天雪地里大喊:“林海,我喜欢你。”虽然我们都不够成熟,但那一声呐喊同样震撼了我的心灵。 我跑出去,神采飞扬地向她招手。她见了我,兴奋地呼叫着我的名字。我把她请到屋子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她接过杯子,然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神热烈而泼辣。直到看得我有点不自在,她才把眼神移开,却仍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低头喝水。 我问她:“高考怎么样?” 她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说:“我一年前就退学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那么优秀的她怎么会中途退学呢? 她盯着我,惴惴不安地问:“你呢?” 我轻声说:“我考上了吉林大学。” 她听了,却并没有祝福我,而是低头不语。沉默良久,她抬头,无奈地看着我,说:“你真厉害,经历了那么多困难你还能坚持着考上大学。” 我无语,我和冬云、董艳丽曾号称三驾马车,在学习上向来都是你追我赶,并驾齐驱。而如今,我和冬云都考上了大学,偏偏把这个最可怜的小女孩儿丢在了乡下。她曾把上学当作改变自己命运的最佳途径,那究竟是什么变故让她中途放弃了呢? 我不敢问,害怕回首往事会让她心痛不已。 她喃喃地说:“你们都考上了大学……”然后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她的眼神里闪烁着无限的伤感,语气里也充满了对自己深深的失望。我想安慰她,她却起身,径直向门外走去。 我跟在后面,心情沉重。她上了车,看我一眼,头也不回地向村外骑去。 午饭,我吃得索然无味。而后,我坐在过堂里看书。这里南北通风,比里屋凉爽很多。我正看得投入,突然门前人影晃动,我敏锐地察觉到那是董艳丽。 我合上书,走出去,她正在院门外孤独地徘徊。 她看到我后,依旧沉默不语。我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们进屋聊会儿吧。”她却固执地摇摇头。 外面烈日当空,我的头上流汗不止,她的鼻尖上也有一层细细的盐迹。 她的脸上满是忧郁的表情,心事沉重,最终,她在树阴下找块儿石头坐了上去。我跟着坐她旁边,她后背对着我,目光凝视远方,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我的嘴张了又张,还是说不出话来,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吧。 时光悄然流淌,这种氛围让我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几个小时过去了,董艳丽终于转身,对我面带微笑,一句话都不说。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是那样的陌生,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就像一只从远古飞来的精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觉得毛骨悚然,如坐针毡。我的耐性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 我问她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她还在微笑,但笑得那样勉强,那样苦涩。她反问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我无言以对,只好缄默。 天色已晚,宋二婶干活归来,牵着牛到池塘饮水。她笑着和我说话,但当看到董艳丽时她的笑容却突然凝固了。 我不解地问:“您认识我同学?” 她慌忙说:“认识,认识,她是我娘家村的。” 董艳丽看看宋二婶,没有任何表情。宋二婶很尴尬地离开了,走出去很远,还不停地回头张望。 董艳丽继续一言不发。我知道她满腹心事,那就让我安静地陪陪她吧。 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才告辞回家。那时,我的耐性已经达到了极限,这种沉闷的氛围再持续下去,我非崩溃了不可。我想留她吃饭,她却一口回绝。我提出送她回家,她注视着我的眼神却有几分惊恐。我跑到院子里推车,再出来时,她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站在街头,心情极为压抑。我知道,董艳丽的辍学对她来说意味着她已经失去了整个世界。 吃过晚饭,我和妈妈一起到院后乘凉。 那里是一大片空地,宋二叔家后门框上的电灯闪闪发光,空地里亮如白昼。 那儿已经坐了很多人,谁也没留意我和妈妈的到来,宋二婶正手舞足蹈地说:“你们天天晚上来歇凉,借我们家的光,从今天起我要收你们电费了。”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嚷嚷道:“得了吧,我们来陪你聊天,还没和你收陪聊费呢。”宋二婶瞪大了眼睛说:“就你们,一个个歪瓜劣枣的臭德行,我还懒得和你们说话呢。”说话间,一位邻家哥哥拽着我的胳膊说:“好啊,二婶子眼光高了,让我们的大学生和你聊,档次够了吧?”说完,不由分说把我往里面推去。宋二婶这时才看到我和妈妈,马上露出笑脸说:“呦,我们大才子来了,快,帮着婶子教训教训那群王八蛋。”妈妈听了呵呵直笑,我也被宋二婶的样子逗乐了。 眼前的情景带给我一种久违的氛围,如此轻松,如此和谐的感觉似乎早已尘封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纯粹是为了交往而交往,简单而真诚。当你融进这个群体里,就像一滴水投入到大海的怀抱,你再也不会孤单,再也不会觉得无依无靠,在你周围的每个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无论你遇到多大的困难与挫折,他们都会陪你一起渡过。也许他们做不了什么,大家都是太阳底下最为渺小的人物,但在我们最为艰难困苦的时刻,哪怕只是伸过一只救援的胳膊,或是递过一杯清凉的茶水,甚至只是说上一句鼓励的话语,都会坚定我们战胜困难的信心,增强我们与命运作做斗争的勇气。 在这个群体里,我原本压抑的情绪很快舒展开来。 我们聊到很晚,最后,萤火虫都躲到家中睡觉了,我们的困意涌了上来。大家收拾好东西,叫上自家的孩子,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捏掉衣服上的草叶,打着呵欠,头也不抬地回家去了。 就在这时,宋二婶突然跑了过来,一脸神秘地问我道:“海海,你和董艳丽很熟吗?” 我看她一眼,觉得很奇怪,我不习惯向别人讲述自己的故事,只是含糊地点点头。 宋二婶却迫不及待地说:“海海,她是个疯子,你知道吗?” 我差点晕倒,我看着宋二婶,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宋二婶瞪着眼睛说:“看我干什么?我说的是真的,你小心点。” 我还是不相信,宋二婶找块儿石头坐下,慢条斯理地讲述起董艳丽的故事。 原来,董艳丽学习非常好,但在中考意外遭遇了滑铁卢,只考上镇高中。这个失败对她的打击是致命的,毕竟考上了重点高中就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校门。 在极度失落中她颇不服气地上了镇高中。 开始,她成绩非常优秀,而且,人也长得漂亮,在一个班竟然有两个男孩儿同时喜欢她,而且都为此死去活来。一个黄昏,他们把董艳丽叫到学校外面的小树林,直接和她摊牌,想知道董艳丽心中到底喜欢谁。结果他们都失望了,在瑟瑟的秋风中,董艳丽垂着头对他们说:“我心中有喜欢的人,而且我对他的感情永远都不会改变,他才华横溢,英气逼人,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 两个男孩儿无奈地走开了,其中一个是我在崇家峪中学认识的刘涛,他马上猜到了董艳丽喜欢的人是谁,从此放弃了。但另一个男孩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段感情。他一次又一次地表白,但董艳丽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每个清晨他都在宿舍楼下等她,但等来的永远都是她那冷冰冰的面孔。 这个男孩儿绝望了,他开始想方设法地了解董艳丽的过去,他想弄明白到底是谁那么神奇,完全地占有了她的全部情感。也不知他从哪儿里得来的消息,说董艳丽在初中曾和白老师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对这件事一直是讳莫如深,守口如瓶,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那个男孩儿锲而不舍的追寻下,他终于还是了解到董艳丽的过去。那是一个真诚而血性的家伙,他对董艳丽的感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弱,反而更加怜爱她,对她的感情坚如磐石。但他没想到董艳丽的心就像一块冥古化石,任凭他如何努力也只能给她些许的感动,他绞尽脑汁也无法真正闯进她的心扉。 最后,他彻底绝望了,他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白老师身上,他认为是那个畜生玷污了他心中的女神,也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他必须去和他有个了断。 一天,他喝了很多酒,晕晕乎乎地跑到白老师所在的学校,找到他后,怒吼着冲上去,将他砸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拳头似暴风骤雨般地砸去,只有两三分钟,白老师已经被他打得人事不知,一张原本英俊潇洒的脸庞扭曲得变了形。接下来,他被请到了派出所。在面对民警的讯问时,他把他所了解的关于董艳丽与白老师的故事和盘托出,并义正词严地问民警像他那样的衣冠禽兽该不该打。 董艳丽得知此事后,艰难地骑着自行车赶到派出所,刚到讯问室门口就听到那个男孩神情激动地讲述着她最不想提及的往事。白老师已然醒来,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伤口,还在不断地渗透着血迹。他看到董艳丽,眼睛里射出鄙夷的目光,也许他认为是董艳丽专门找人来报复他吧。董艳丽站在门口,伤心欲绝。特别是白老师那不屑的目光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屈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一甩胳膊,转身离去,留下那个男孩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很快,那个男孩又回到了学校,但此时整个学校都知道了董艳丽那段灰色的经历。特别是民警还来学校调查过董艳丽的年龄,如果事发时董艳丽不满十四周岁还要依法追究白老师的刑事责任。那些日子给了董艳丽莫大的压力,她不想让白老师进监狱,她所希望的只是过去的就让它永远地过去吧。董艳丽本来就是一个敏感的人,她开始在学校坐立不安,似乎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她的成绩一落千丈。再后来就神情恍惚,她爸爸把她从学校接回家,她便整天躲在家里,一个月一个月地不露面,再后来,有人看到她,她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也不说话,盯着你看个不停,就像个鬼似的。 宋二婶说着说着,自己倒先害怕起来,紧张地看看周围。 我认真地听着,宋二婶说的和我见到的董艳丽如出一辙。可是我却固执地认为她们并不了解董艳丽的内心世界。她身体残疾,但又自命不凡,高傲而自信,如果不是白老师给了她致命的一击,她本应该成为一个乐观向上的典范。只是,在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过程中她不幸失败了。当她退学在家,自然会万般失落,如果要求她嫁给一位普通的农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物质上的清贫倒也罢了,但精神上的空虚却是对人最大的折磨。这种没有激情没有希望的生活对一位心中怀有无限梦想的青年来说真是生不如死! 说她疯,那是因为没有人能听懂她的声音。 想到这里,我的心阵阵绞痛。 和宋二婶告辞后,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妈妈走回家,躺在炕上胡思乱想,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我吃过早饭,便在过堂里发呆。就在这时,董艳丽竟然再次出现。 她站在门口,神情忧郁。我赶紧把她请进来。随之而来的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她喝水,我也陪她喝水,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问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她的头垂得很低,用细微的声音回答道:“不知道。” 我说:“还是回学校吧,再考一次,只要我们坚持下来,我们就一定会成功的,考大学是难,但绝对没有我们想的那么难。” 她看看我,眼睛里弥漫着困惑的神情,依旧幽幽地回答道:“不知道。” 后来,无论我说什么,她通通回答“不知道”。当我再度审视她时,她的脸色绯红,额头冒出了汗珠儿,似乎已经神志不清。我心里是多么难过啊,同在一起斗志昂扬的朋友如今怎么变得如此懦弱和颓废啊。我心痛地凝视着她,她却麻木地看着我,时光慢慢流淌,我渐渐愤恨起她自甘平庸的心态。我盯着她的眼神由温和转向恼火,她的脸上闪动着惊惧的表情,我更觉得她毫无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她紧张地站起身,慌张地向我告辞,我没有再挽留她,而是和她一起走到门外。她上车的瞬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眷恋,似乎有话要说,但终归还是没有说出来,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种愤恨的感觉,我突然对她说:“你要没事就别再来找我了。”我想我说这话的时候一定一脸的冷酷,董艳丽绝望地看着我,目光凄凉。我的心里也极度复杂,我知道我刚才那句话混账透顶,但我还是固执地不肯道歉,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脆弱的女孩儿眼圈慢慢变红。 最后,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夹杂着无限的伤感,扭头消失在村子尽头。 我怅然若失地走回家。那个中午,我一个人守在过堂里,坐立不安。我急切地向外张望,多么希望能看到董艳丽的身影啊。如果她能回来,那我一定会向她说对不起的。但我等了一个下午,她却再也没有出现。 晚上,我草草吃了点东西,倒头便睡。第二天,起床后,我鬼使神差地走出院子,站在门口。 突然,我发现矮矮的院墙上有一个椭圆形的石膏雕塑。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下来,仔细观赏。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塑像,椭圆形的蛋壳,里面偎依着两只可爱的小兔儿,八五八书房它们脚下是芦苇编织的一个温馨小窝。整个雕塑线条简单,流畅自然,洋溢着自然的风情。我把它捧在手中,看了又看。我猛地想到,它一定是董艳丽送来的,也就是说在今天更早的时间她曾来过我家。我托着塑像疯狂地寻找,可是,我找遍了每个角落,墙角里,稻草旁,虽然明知她不在还是固执地去寻觅,却捕捉不到她一丝一毫的气息。最终在妈妈的催促下,我只好回房间吃饭。 下午,我变得魂不守舍。等到两点钟,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推出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急匆匆向董艳丽家骑去。 然而,我刚到她家门口,就听见里面有哭声。 我心乱如麻,不知道她家又发生了什么事。等我进了大门,见里面的人往来不断,但每个人都低着头,一脸悲痛。我拉住一个年轻人,问:“董艳丽在家吗?” 他却面部狰狞地对我说:“她已经死了。” 我差点瘫在地上,瞪大眼睛问他:“你说什么?她到底怎么了?” 他呜咽着说:“今儿上午她去了同学家,回来后就神情恍惚,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在中午喝农药自杀了。”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的大脑在瞬间乱成一团,阳光的曝晒,地面热浪的烘烤,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刺激。世事无常,生命脆弱,意外事故总是来势凶猛,让人毫无反抗的准备。 我站起身,木然地移动着脚步,鬼使神差地进了他们的房间。 那是怎样凄凉的场景啊。 在房间的空地上横着硕大的停尸板,那个曾倾倒无数男孩儿的姑娘正安详地躺在那里,她神态宁静,肢体冰凉,似酣然入睡,却再也不会醒来。苍天无眼,偏偏让她这么一个喜欢追逐完美的姑娘肢体残疾。她曾经是全校同学羡慕的对象,集容貌、气质、勤奋、聪颖等全部优点于一身,除了手上的瑕疵,她堪称是上帝精雕细刻的宠儿。她热情奔放,敢恨敢爱,心中充满五彩的梦想,同时也在做着不懈的努力。如果不是遇到白老师,属于她的该是怎样美好的生活啊!她恃才傲物,却又无比天真,她常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最终还是被自己挚爱的人深深伤害。当屈辱、落寞、绝望、无助冷酷地向她袭来时,她感到困惑和迷茫,在她最信任的朋友那里她没有得到任何理解,这使得她更加确信在自己的周围已经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声音。也许,她生来就是一个孤独的思考者吧。在这种极度绝望的情感支配下,她选择了逃避,在一个孤独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逝者如斯,往事已矣,此时,她已经告别了这个喧嚣的尘世,无论是温情还是鄙夷,她再也感觉不到,她的灵魂已然超脱凡尘,到另一个世界享受她独有的安宁去了。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心中是肝胆俱裂的绞痛。我的下颌突突直颤,喉结在猛烈地抽搐,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无声地落在地上。我多么希望这让人心碎的场景只是一场噩梦啊。我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缓慢地移动脚步,想离她更近一点。我的腿疯狂地哆嗦,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当我走到停尸板前,看到她那安详的睡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现在,董艳丽离我是这样近,那层蒙住她娇好面容的黄纸就在我眼前;她离我又是那样远,我肝肠寸断的哭声却换不来她一声回应。如果考不上大学就要命赴黄泉,那么要高考做什么用啊?如果我一句话就导致这个鲜活的生命香消玉殒,那么我又何必活在世间害人啊!我泪如泉涌,后悔不已,我为什么要和她说那么绝情的话?她的心本来就已脆弱不堪,而我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我知道,我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让她为我而生,为我而死,但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非但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安慰,反而是对她求全责备,极尽刁难之能事。正是我,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挥手斩断了她最后一线希望,生生把她推向了死亡。 我张开双手,似乎上面沾满血迹,以手掩面,我放声大哭。为什么总是让我经受这种生与死的折磨,为什么总是让我身边的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在瞬间离开我,为什么她连个道歉的机会都不肯留给我! 也许是我的哭声悲痛至极,炕上董艳丽的妈妈禁不住再度号啕大哭。老人眼窝身陷,双目无神,撕裂的声音更让人伤心欲绝。多么可怜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人世间最大的伤痛也莫过于此。我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挣扎着要去揭开董艳丽脸上的黄纸,多么希望她能从冰冷的木板上一跃而起,告诉我们她只是和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啊。旁边的人手忙脚乱地拉住我,轻声安慰我,我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挣扎着要冲上去。最后,一个小伙子抓住我的衣领,痛苦地质问我:“你是谁?你想干什么?”随着他的摇动,我渐渐清醒起来:我是谁?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胡闹呢?董艳丽生前最后的时刻还在被我冷落,难道死了我还不能给她一个宁静的空间吗?我大口地喘着粗气,乜着眼睛看了看那小伙子,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地把他甩到一边。 我骑上车,刚刚走到街道的拐角,就听后面鼓乐齐鸣,哀怨的唢呐声幽幽响起。这种音乐见缝插针,钻进我身体里最脆弱的地方,无比强烈地刺激着我脆弱的心弦,我只觉得痛入骨髓,眼泪无声地划过我的脸庞,落入我的嘴角,枯涩难言。我用尽全力,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在人流如潮的马路上狂奔。生又如何,死又何惧,怀着对董艳丽深深的愧疚,我在人群中穿梭,惊翻了小贩,吓退了汽车,我不再顾忌别人的眼光,冲出闹市,向家里狂奔。 妈妈不在家,我走进屋子,里面空空荡荡,我恍惚间觉得有股阴气在笼罩着我。我爬到炕上,把头埋到被子里,在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浑身冰凉,好像又回到了寒冬腊月,在冰天雪地里和小朋友们一起滑冰、堆雪人、打雪仗。北风猛烈地吹着,地面的积雪被掀起多高,冰渣落入我的衣领,寒气刺骨。我蜷成一团,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那么陌生。朦胧间,我看到董艳丽穿了一件雪白的连衣裙站在狂风暴雪中,体态安详,举止优雅,她凝视着我,满脸的微笑。我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离她越来越近,她也向我张开了双臂……突然,我猛地意识到董艳丽已经不在人世,我的眼前顿时显现出她躺在停尸板上的景象,我感到毛骨悚然。而董艳丽脸上笑容依旧,她热情地向我扑来,我扭头便跑,不想地上是平如镜面的薄冰,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董艳丽泰山压顶一般向我压来,我闭上眼睛,尖声惊叫。 在我惊恐万状的时候妈妈从天而降,她一把将我搂到身边,我就像在外面闯祸后茫然不知所措的野孩子,见到妈妈总算找到了靠山,一头扎进她温暖的怀中再也不肯出来。 妈妈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头,轻轻地对我说:“海海,不怕,海海,不怕,妈妈在这儿呢!” 妈妈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挣扎着抬起头,嘴里嘟囔道:“董艳丽,董艳丽……” 此时,妈妈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她伸出胳膊,向前指着说:“海海,别怕,董艳丽在那里,被妈妈给砍了。” 听了这血腥的话语,我的身上又冒出了冷汗,顺着妈妈的手指看去,前面有一只青瓷碗,里面装满了水,在离碗不远处有一双被砍断的筷子。 我略微清醒的神智重新混沌起来。此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林海,你醒醒,我们都在你身边呢!” 我仰头,竟然是董艳丽!她怎么又出现在我面前,简直就像魔鬼附体,对我亦步亦趋。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想理她,她却执著地向我走来,而且越走越近,脸上挂满狡黠的笑容。我心中的怒火猛地喷发出来,我用尽力气朝她大声吼叫:“走开,我不想见到你!”她惊呆了,瞪大眼睛看着我,停了有几秒钟,飞快地向门外跑去。妈妈焦急万分,大喊道:“冬云,冬云,你快回来……” 我完全糊涂了,一会儿冬云,一会儿董艳丽,眼前这个女孩儿到底是谁啊!此时此刻,我已身心俱疲,什么都顾不得,把头伏在妈妈臂弯里,只想轻轻松松地睡上一个好觉。 间,又一个沉闷的夜晚过去了。我再度睁开酸疼的眼睛,看看周围,妈妈、弟弟、外公、舅舅、冬云、惠岩叔叔都在,似乎在为迎接我而准备了一个盛大的仪式。他们注视着我,似乎我的醒来是一件超乎寻常的大事。妈妈的眼睛布满血丝,脸上挂满倦容,就像董艳丽的妈妈经历了丧女的伤痛一样。她目不转睛地瞅着我,眼睛里泪水涌动,看着我不再胡闹,妈妈竟然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泣着说:“海海,你总算醒了!” 我挣扎着要站起身,却没有一丝力气。弟弟跑过来把我扶住,他头发蓬松,两眼无神。我看看窗外,一片漆黑,正值深夜。我不解地问:“我不是刚睡醒吗?外面怎么还黑着呢?”弟弟睁开困倦的眼睛说:“大哥,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妈一分钟都没合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要起身,却被弟弟一把按住,他紧张地对我说:“大哥,小心点……”经他提示我才发现我左手上插着针头,细长的管子里正一滴一滴地淌着药水。我只好乖乖地躺在炕上,不住地发呆。 休息了一段时间,在妈妈的照顾下我吃了一桶罐头,精神渐渐恢复过来。舅舅悄悄坐到我身边,他抓住我扎针的手臂,看着我的眼神放射着慈祥的亮光,我第一次觉得他也没我想得那么讨厌。他把我手放在一边,无奈地说:“这臭小子打小就不让人省心。”说完,大家都笑了。 我看了看冬云,冬云也正在看着我,她没有支声,瞧着我的眼神也在躲躲闪闪。我猛地意识到在梦境中我驱赶的那个女孩儿不是董艳丽,而是冬云。我顿时感到万分愧疚,我充满歉意地看着冬云,冬云却在默默地赏玩着董艳丽送我的石膏小兔。我向冬云招招手,想和她说声对不起,董艳丽的去世让我意识到生命原本如此脆弱,真挚的友情更显得弥足珍贵。冬云捧着小兔子走过来,也许,她以为我就是想要她手中的塑像吧。她缓缓地走到我身边,机械地把兔子递过来。当我感觉到她的意图时,立刻把手伸过去,但为时已晚,她手一松,在我闭眼的瞬间,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小兔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冬云看着我的眼睛满是恐惧,我的心都要碎了,董艳丽留给我惟一的礼物也毁于一旦,那个让我终生难忘而又带给我无限痛苦的影子也应该走出我的世界了。我轻轻地安慰冬云:“没事儿。”冬云点点头,她找来笤帚,小心地扫着地面的碎片。突然,她弯腰,在碎片中拾起一卷信纸,递给我。我接过来,却没有勇气去看,无论是什么内容都会让我再度心痛。我从舅舅口袋里掏出火柴,默默地把它点燃,看着它在烈焰奔腾中化做袅袅青烟。 冬云默不作声,妈妈却狠狠地说:“烧得好,我看她还敢再来缠着我儿子。”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知道妈妈是因为深爱着她的儿子才会对别人发狠。一向善良的妈妈在我昏迷时,相信了外婆的迷信手段:她在炕上摆了一只碗,倒满水,用两支筷子在上面不停地戳着,嘴里不住地念叨某个死人的名字,念到谁筷子立住了就证明是谁的鬼魂附着在我的身上。命运弄人,偏偏妈妈念到董艳丽的名字时,筷子直挺挺地站在碗里。妈妈用菜刀愤怒地将筷子砍倒,然后把倒下的筷子剁为两段。我看着妈妈,说不出话来。妈妈简单而倔强地把董艳丽定义为坏人,可是她又怎么了解董艳丽愁苦的心境呢?她同我一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我们都幻想着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只不过我成功了,她却失败了。我永远也不认为董艳丽是因为喜欢我看不到希望才自杀,如果她能和我们一起考上大学,即使感情上遭遇再大的挫折,她也会有勇气去开始新的生活。我不是推卸责任,而是真实的生活本就如此。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我经过长期的昏迷后再难入睡,可是守候我的人在紧张的神经得到松弛后立刻萎靡不振,外公和舅舅要回家休息,而冬云和惠岩叔叔则在我们简陋的东屋倒头便睡。弟弟趴在我身边,只一会儿的工夫就鼾声大作,他眼睛紧闭,喘息均匀。妈妈大口地打着呵欠,却固执地不肯合眼,她用困倦的眼神心疼地盯着我。时间静静地流淌,窗外的太阳慢慢地升腾。不知什么时候,妈妈也悄悄地睡着了。她靠在被子上,眉头紧蹙,似乎在睡梦中还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她。我仰头看着悬在半空的药瓶,里面的液体一滴一滴流淌到我的身体里。我想让自己轻松一些,但以前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想记得的,不想记得的,都聚在脑海,挥之不去。 时至中午,妈妈突然打了个冷战,清醒过来,她马上盯着我,紧张地问:“海海,你没事吧?” 我说:“妈,我没事,你好好睡一会儿吧!” 妈妈顿时宽慰很多,她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说:“那就好,这两天你可把我们吓死了。”她说着,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炕。 我问:“您干什么去?” 妈妈一边穿鞋一边说:“我去做饭。你知道吗,那天我到家后你脸色铁青,一摸都没呼吸了,当时就把我吓坐地上了。” 我问:“有那么严重吗?” 妈妈现在看着我的眼神还有些惊恐,她说:“当时我都傻了,就知道哭。是你宋二叔跑过来,找人去乡卫生院接医生。医生都以为你没治了,也不知怎么就又把你救活了。”妈妈说着,笑了,但笑得非常僵硬。 我安慰妈妈道:“妈,你别担心我,我不会有事的。” 妈妈瞥我一眼道:“当时可不是那样,我哭着找人给你惠岩叔叔打电话,让他把江江找回来。他一听咱家出事了,赶紧开车把江江送回来。结果,你惠岩叔叔和冬云也同我们一起守了你一天一夜。”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妈妈站在炕下,矮小的身躯颤颤巍巍。我大病一场,却让妈妈变得如此憔悴。妈妈抚摩一下我的头,轻声说:“海海,你再睡一会儿吧。”然后步履蹒跚地走出屋子,生火,做饭。 过了一会儿,惠岩叔叔也醒了。他洗了把脸,在厨房拉过一只小板凳,坐着和妈妈聊天。 惠岩叔叔轻轻地说:“刚才,我在屋子里看到你和林海爸爸在清东陵的照片了。” 妈妈半晌无语,也许墙上那些老照片代表着妈妈对爸爸永远的思念吧。 惠岩叔叔感慨道:“真是岁月不饶人,稀里糊涂我们都老了。” 妈妈附和道:“是啊,日子过得真快啊。”语气里却夹杂着深深的无奈。 幸福与不幸给人的感觉总是不同的。轻松愉快的生活会让人觉得时光如电,而劳苦奔波的岁月则会让人觉得度日如年。惠岩叔叔生活美满,家庭幸福,事业也一帆风顺,自然会对往事有一种逝者如斯的眷恋。而妈妈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又遭了多少罪啊!生活的重负压弯了她的脊背,拖垮了她的身体,消磨着她的斗志。就像在暴风雪中,她衣着单薄但还要揽着两个孩子,迎着刺骨的北风艰难地前行。每过一天就意味着减少一份苦难。 妈妈又说:“孩子们也都渐渐长大了。” 惠岩叔叔道:“海海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懂事儿,和他爸爸一样,是个血性男孩儿。” 妈妈立刻把话接过来说:“我特别喜欢冬云,聪明机灵,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 惠岩叔叔说:“我和林海爸爸是好兄弟,林海就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 妈妈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看林海挺喜欢冬云的。” 惠岩叔叔很策略地回答道:“那当然,他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妹一样。”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妈妈最想要的,她便不再支声。我不禁暗自埋怨妈妈的莽撞,我们的事情就不用你们再费心了。 也许是惠岩叔叔不想让这种沉闷的氛围持续下去,他又说:“我看林海心中想的是那个董艳丽啊,你看,他在睡梦中还在叫那个女孩儿的名字。” 妈妈匆忙说:“不会,以前林海从来都没提起过她。” 惠岩叔叔叹了口气,妈妈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个人又都沉默了。 时间慢慢流逝,我已经闻到了淡淡的饭香。 妈妈又说:“可是,那个小姑娘已经去世了啊。” 惠岩叔叔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哎,那才是最可怕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宝贵的。那个小女孩死得其所,因为她带走了林海的全部感情,要不林海也不会生这么一场大病。” 妈妈不再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惠岩叔叔,而且,惠岩叔叔讲的也不无道理啊。他们沉默着,却带给我沉重的思考。 我能体会到惠岩叔叔的担心,谁能不在乎自己女儿的幸福呢?再说,我们都还小,妈妈是带着农村的眼光审视我们,觉得我们都已经大了,谈婚论嫁已是应有之意。但我们现在都已经走出了这个狭小的天空,四年大学过后我们在哪里工作,在哪里生活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啊。 想一想冬云,她在我心中是那样的完美,我纵然万般挑剔也难以发现她一个缺点。她聪明上进,生动活泼,和她在一起你从不会觉得枯燥,在你最消沉的时候她也能让你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她在一起我永远是那样轻松,因为我们就是两个独立的人在交往,像家境、金钱、权势在我们的往来中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即使有朝一日我们成为了耄耋老人,我们之间的友情还会保持着童年的纯洁与真诚。 我对冬云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但想到也许有一天她要成为别人的新娘我就会心如刀绞。也许惠岩叔叔说得对,我们就像亲兄妹一样,在长时间的交往过程中,我们彼此已经非常熟悉,对方一个细小的眼神我们都能读懂其特有的含义。也许我应该感到幸运,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知音啊。但我又感到莫大的悲哀,两个人熟悉到如此程度,也只能成为朋友,感情再没有进一步深化的激情。我没有向冬云示爱的勇气,她本来就应该有一个和我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同时我却又希望她永远不要离开我。就让我默默关注着她吧,无论她知道与否,我都愿意和她一起分享她人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果我有能力的话,那么就让我带给她兄长的关怀,让她在我的祝福下快乐地成长。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悄然划过,我想让自己心境平和,却还是体味到一种莫大的悲哀与无奈。 我翻了个身,却不想泪水夺眶而出。 惠岩叔叔的担心是不必要的,董艳丽是我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因为她的一生充满了离奇的色彩,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我的生活;但和冬云相比,以前任何与我交往的女孩儿都如过往云烟,都只是昙花一现,只有冬云在我情感的空间里占有着最为重要的位置。可是我又怎么和惠岩叔叔解释呢?在我生活如此清贫,未来还没有什么着落的时候,我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既然生活给了我重重压力,那么我就要反抗到底,在别人的情感自由伸展之际,还是让我继续努力改变我们的生活吧。想着想着,我不觉豪情万丈,但略微想想冬云,我还是会无限伤感。冬云也睡醒了,我能听到她在外面走动的脚步声。我把头蒙上,冬云走了过来,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离我如此之近,但又离我如此之远。她同以往一样,默默地关注着我,但此时此刻我的心境却大不相同。想到亲密无间的朋友却终归无法逾越那道情感上的鸿沟,巨大的无助冲击着我的头脑,我咬紧牙关,但还是控制不了悲伤的情绪,禁不住潸然泪下。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压抑,惠岩叔叔、妈妈和我各怀心事,谁都不说话。冬云奇怪地看着我们,不知原因,只有弟弟一人狼吞虎咽。饭后,稍事休息,惠岩叔叔起身告辞。妈妈讷讷地说:“再休息一会儿吧,你们都累坏了。”惠岩叔叔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休息过来了,只要林海没事就好,我们回去了。”说完,拉着冬云向门外走去。我吃力地爬起来,头重脚轻,惠岩叔叔回过头想阻止我,我却固执地下炕,和妈妈、弟弟一起将他们送到门外。冬云走过来,关切地对我说:“你要多注意身体,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听话地点点头,看着冬云,她一脸真诚,让我无比感动。 惠岩叔叔 惠岩叔叔把车门打开,站在门口,先把冬云推进去,然后简单地和我们寒暄几句,也上了车。墨绿色的玻璃挡住了我的视线,也隔断了我对冬云不舍的眼神。马达声响起,汽车在缓慢地掉头,我的心随着汽车的移动而剧烈地翻腾着。突然,汽车停了下来,车窗慢慢摇下,冬云那熟悉的面孔探了出来,不断地向我们挥手,她凝视我的眼神充满着眷恋。我心里难过极了,真想冲过去,一把将她拉下来,让她永远陪在我的身边。惠岩叔叔的大手出现了,他轻轻地把女儿拉回车内,对着我们微微一笑,摇起车窗。车轮加速转动,瞬间便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刚回到家里,妈妈便命令我躺到炕上休息。大病一场,我确实有些虚弱,接下来的几天,我蒙着被子直睡得天昏地暗。就这样,我的身体很快就复原了。 一天中午,我们母子三人正坐在过堂里聊天。 突然,弟弟指着天空,惊恐地说:“大哥,你看……” 我抬头,只见北方乌云滚滚,如大兵压境。没多久便开始狂风大作,碗口粗的白杨都被吹弯了腰,枝叶飞落,尘土漫天。就在一瞬之间,天空暗如午夜。我们大声地呼唤着彼此的名字,挽住胳膊,相互扶持着走进里屋。弟弟刚刚打开灯,就见外面划过一道闪电,随之而来是轰鸣的巨雷。电灯突然灭了,不仅是我们家,整个村子都陷入到空前的黑暗中。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偎依在一起,破旧的房门在暴风雨的袭击下轰然倒地,雨水肆无忌惮地涌进房间。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毫无反抗能力。这种恐怖的景象持续了半个小时。 多年之后我通过互联网才得知这种“白昼黑夜”的情况出现在整个华北地区,那是一次为气象观测者津津乐道的自然现象。可是有多少人了解它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呢?雨过天晴,妈妈走出屋门,愁眉不展。院子中的两棵梨树被狂风卷走了所有的叶子,半熟的雪花梨凋落在地,同泥土混在一起,让人看了不由不心疼。向村口看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他们迎着秋风,抱着肩膀,眺望着远处的庄稼,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玉米、高粱成片地倒下了,枝叶繁茂的豆子被浸泡在雨水中,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一九九八年,是共和国历史上一个多灾多难的年份,百年不遇的洪水席卷神州大地,北到松花江,南到珠三角,人们都在与自然灾害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看到苦心经营的庄稼毁于一旦,村民们自然伤心欲绝。他们一步三回头地从村口走回来,有的神色凝重,有的泪流满面,那是他们的口粮,是他们的财富,是他们的希望啊。 回到家里,妈妈心情沉重,半晌无语。过了很久,她用商量的口气和我们说:“要不,我们明天请乡亲们吃顿饭吧,这么多年来邻居们没少给咱们帮忙,现在海海考上大学,马上就要到外地读书了,也应该答谢答谢人家。”我和弟弟举双手赞成,我们和妈妈的心是相通的,此时,妈妈想得最多的就是在困难的时刻创造条件将乡亲们聚在一起,给大家重新点起生活的希望。 说办就办,我和弟弟分头行动,通知街坊四邻我家明天有宴席。 我出门拐进宋二叔家。院子里堆满了积水,横七竖八地立着半截子砖头。我要先提气,然后纵身跳跃,像武当派的道士练梅花桩一样一路小跑,但最终还是在跨上月台的瞬间落入水中,鞋子全湿了,走在路上滋滋地往外冒水。宋二叔一家人正在看电视,看到我赶紧把门打开。 宋二叔让我坐下,问我道:“林海,什么时候开学啊?” 我说:“还有三天就走了。” 宋二叔羡慕地看着我,说:“真给你妈长脸啊。”转过头,狠狠地瞪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骂道:“你看你林海哥,再看看你们两个小犊子,就没有一个争气的。看书比砍头还难受,一见肉,哼,看看你们那没出息的劲儿,恨不得把脑袋摘下来往里面塞。” 那两个孩子站在旁边,也不生气,嘿嘿傻乐。父子深情在无声地流露着。我突然觉得很难过,不知不觉中想到了爸爸。多少年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爸爸这两个字是如何发音的。我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听,哪怕是在书本上见到“爸爸”这两个字我都想哭。想一想以前和爸爸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那样值得回味,有时我甚至在想,哪怕让爸爸再抱我一回,哪怕让爸爸再亲我一次,哪怕只是他轻轻地再牵我一次手,就是用一生的时间去换我都心甘情愿啊。在一个完整的家庭中生活的孩子,请你们珍惜自己的父母吧,那是你们一笔莫大的财富。父母健全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理解生活在单亲家庭中的孩子对父母的珍爱,即使他们平日里活泼开朗、乐观向上,但他们也会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早晨悄然想起失去的亲人,那种钻心的伤痛会久久地折磨着他们,让他们泪如泉涌,苦不堪言。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笑着对宋二叔说:“您说着了,我这次来就是请您全家明天到我们家去吃晚饭。首先声明,猪肉管够。”两个孩子听了,眼睛里立刻闪烁着兴奋的亮光。宋二叔却反问道:“请客?你们家请什么客啊?”我说:“我不是要开学了嘛,家里请大伙吃顿便饭。”宋二叔大手一挥,说:“别来这形式主义,你们请大伙儿吃顿饭又得百十来块钱,何必呢?好好地留着你上学用吧。”我紧着催促他:“上学归上学,咱们聚还是要聚的啊。”宋二叔的牛脾气上来了,死活不开面,就是不去。最后,干脆点上他的大旱烟,蹲在地上一声不吭。我只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宋二婶。宋二婶看着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有些心疼。她大步上前,揪住宋二叔的耳朵,一把将他拎了起来,宋二叔疼得龇牙咧嘴,叫声不断。宋二婶大骂道:“我看你是给脸不要,海海请你不够资格啊,就你这臭德行还非拿八抬大轿请你啊。”宋二叔在二婶的武力恫吓下,立刻屈服了,不停地求饶道:“我去,我去还不成吗?”宋二婶这才松手。两个孩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宋二叔恼羞成怒,大声地骂道:“小王八蛋,笑什么笑?给你妈鼓劲儿是不是?”两个孩子努力止住笑声,偷偷地跑到里屋。哎,我在旁边看得心里酸酸的,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看似平凡的生活又多么幸福啊。我赶紧和二叔二婶告辞,快步走了出去。 走在泥泞的小路上,我一家一户地通知着亲戚朋友们,等悉数通知完毕,天已经黑下来。 第二天清早,妈妈去集市买菜。中午我们简单地吃点东西,妈妈就开始忙活了。下午,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过来帮忙,我们家里顿时热闹起来,锅碗瓢盆声不断。 黄昏,客人们都赶到了,舅舅忙不迭地打着招呼,在屋里忙来忙去。我家已经很多年没有请客了,这种氛围让我有些不适应,看着舅舅忙碌的身影,我心情复杂。我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舅舅,在别人眼里他是一个利欲熏心、不讲道义的小人,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不孝子孙。在我们孤苦伶仃的时候,他并没有给过我多少关爱,甚至在我多吃外公家一个包子时他都会鄙夷地骂我一声饭桶,那句话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中。如今,我考上了大学,舅舅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逢人便“海海”长、“海海”短地说个不停,昔日他无比讨厌的外甥一下成了四处炫耀的资本。舅舅好歹也是中专毕业,在他们那代人中也算是个文化人,但终归没有摆脱趋炎附势的本性。可是我还能怎么去要求他呢?他看着我的眼神中还保留着对知识的崇敬,在我大病一场的时候也只有他们会整夜不合眼地守在我的身旁。血浓于水,亲人毕竟是亲人啊。 客人们在屋子里七嘴八舌地闲聊,话题无怪乎是我考上大学和昨天那场雨灾。很快,饭菜端了上来,舅舅陪席,在里面吆五喝六地指挥,这种人前露脸的活是他最乐于去做的。几杯白酒下肚,客人们耳酣脸热,饭桌上开始热闹起来。三桌酒席,光是做菜便让妈妈她们手忙脚乱。农民最淳朴,他们在桌前一坐,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连酒都是自己给自己倒。一桶散酒很快见底,弟弟飞奔着再打回一桶。这些终日在土地里辛勤劳作的人肚子很奇怪,具有极强的伸缩性。今天他们吃得开心,聊得尽兴,坐在椅子上就不想动,筷子不停,一桌酒菜很快就被他们收入肚中。 舅舅摇头晃脑地喊道:“大姐,快点上菜。” 妈妈站在厨房里目瞪口呆,她没想到一顿饭会吃这么长时间,更没想到自己购置的酒菜会被他们如此轻松地一扫而光。舅舅还在扯着嗓子招呼,妈妈的脸腾就红了。舅妈赶紧出主意道:“大姐,你别着急,其实他们早就吃好了,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一个个都在仰头打饱嗝,咱们现在做一大锅酸菜粉条端上去,正好给他们醒酒。”妈妈高度紧张,不知所措,只好对着舅妈不停地点头。舅妈手脚利索,很快把菜做好,端了上去,没想到临时起意的这道菜竟然赢得了一致的喝彩。 果然如舅妈想的,大家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只是喝点汤醒醒酒。也许是喝得太多了吧,短暂的休息过后,酒劲上涌,几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舌头都短了,像群小孩儿似的开始胡说八道。突然,宋二叔“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扶起来,他拉住我的手竟然呜呜痛哭起来。他使劲拽着我,说:“海海,你有出息,考出这个鬼地方就再也不用回来了,甭他妈想家,这里简直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他妈每天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地种地,说他妈的被风吹倒就被风吹倒了,这老天爷还让不让人活了啊。”说完,趴在桌上,呜呜大哭。我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成片的庄稼倒在泥水里,那上面凝聚了农民大半年的血汗啊。从选种到种地,从施肥到拔苗,炎炎的酷暑中他们连午休都舍不得,没早没晚地忙碌着,皮肤被烈日烤得黝黑,后背让阳光晒得一次次暴皮。他们没有任何怨言,任劳任怨,但这一场暴风雨过后他们所有的心血都毁于一旦。舅舅此时显得特别男人,他瞪着喝红的眼睛朝宋二叔吼道:“看看你那脓包样,不就几亩庄稼吗?看你哭得跟死了亲爹似的,没出息。”宋二叔难以抑制自己的悲伤,他抬头,泪眼模糊,极度悲痛地说:“我所有的庄稼全完蛋了,你知道吗?我这一年白忙活了,颗粒无收,颗粒无收啊……”说完,老泪纵横。 妈妈在外面听到宋二叔悲切的哭声,走了进来。她站在宋二叔身边,轻轻地安慰道:“他二叔,别太难过,小车不倒就得往前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宋二叔抹掉眼角的泪水,抽泣着说:“嫂子,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自从海海他爸去世后,你一个妇道人家,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得有多难啊,可是从来就没听过你说过一声苦,叫过一声累。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也都有出息了,你的苦日子也到头了,我们都为你高兴啊。”旁边的客人听了,也都不住声地附和。妈妈咬着嘴唇,眉头紧锁,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以前的风风雨雨,现在想起来都是莫大的折磨,艰难跋涉途中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最为清楚。宋二叔看着我说:“海海,不是你二叔喝多了,你妈真是不容易啊,你们将来对你妈再好也偿还不了她对你们的养育之恩。有时,我这么一个大老爷们都觉得活着太累。你看,现在有本事的都跑出去做买卖了,剩下咱们这老实巴交的在家里种地,靠天吃饭,风调雨顺还好,万一遭灾就只好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了。”二叔说着,挣扎着站起身,又喝了一大口酒,他凝视着我说:“海海,你有出息,考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将来毕业了留在唐山,留在石家庄,留在北京,走得越远越好,就是不能再做农民啊。”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感到阵阵悲哀:这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群体啊,他们命中注定生在这块土地,就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农民本来只是一种职业,如今却成为套牢人活动空间的一种身份。后来,我走出那个狭小的乡村,来到一个省会城市之后才知道“农民”这个词还可以用来骂人。一个终日在太阳底下辛勤劳动的阶层,一个靠土里刨食养活了我们整个民族的阶层,他们善良朴实,聪明勇敢,却被当作无知、愚昧、老土、落后的代名词。当我,一个从农村走进城市的孩子,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农民这个词汇骂人时,我只觉得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恶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鲜血淋漓。 夜已经很深了,客人们纷纷起身回家,我把他们送到门口,宋二叔临走前还在叮咛我,说:“海海,一定要对你妈妈好点,也许我咯嗦,但我不得不说啊。“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您放心,今天您和我说的话我都记在了心里。您也别太难过,大家互相扶持着,就是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大家一起顶着呢!“黑暗中,二叔用坚定的口气对我说:”我知道了,你妈妈说得对,我看看你们,再看看我自己,眼前的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呢?过些天我就出去找个地方上班,挣点钱。“我感到阵阵心痛,这就是命吧,终日操劳,不得一点休息,庄稼毁了,就要背井离乡去打工,也许,生活的负累重重地压在他们身上,也许只有到他们闭上眼睛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才能感到些许的轻松吧。 把宋二叔送走,我们回到家里,肚子早就唱上了空城计。妈妈和舅妈把各种剩菜混在一起,倒入一个盘中,家人围成一团,吃得津津有味。饭后,我们简单收拾一下,送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妈回家。 在门口,舅舅打着饱嗝,满嘴酒气地对妈妈说:“大姐,回头多给林海带点钱,咱别让孩子在外面紧张。”妈妈低着头,没支声。舅舅又说:“从小我就喜欢林海,这孩子有心劲,比林江强,你看林江还不赶紧回学校念书,争取将来考上大学,你现在挣那么丁点钱有什么用啊?”说完,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着弟弟。天色很暗,舅舅那张脸在我看来是那样的可恶,我愤怒地皱起眉头,想毫不客气地请他闭嘴。弟弟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他悄悄拉了拉我衣襟,冷笑着说:“舅舅,我还真想上学呢,你出点学费我就回学校,而且还保证考上名牌大学。”舅舅顿时哑口无言,拉着舅妈在黑夜中匆匆回家。 回到屋子,已经过了午夜。妈妈催着我和弟弟回屋睡觉,她也和衣而眠。 在迷迷糊糊中,我隐隐约约听到轻微的哭泣声,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即使是细微的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开始,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用力晃晃脑袋,那个声音更加清晰起来。 我穿上鞋,轻轻地走到妈妈的门外,果然是妈妈的哭声,而且她哭得是那样悲切,那样凄凉。她呼吸急促,似乎正在努力压制着心中汹涌起伏的情感。我站在外面,眼泪涌了上来,想叫一声妈妈,害怕影响她的心情,想悄悄地回到自己屋子,又害怕她过度悲痛。我站在门口,痛苦地犹豫着,心如刀绞。妈妈的哭声逐渐大了起来,屋子里传来嗦嗦的声音,妈妈好像用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巴,但又有什么能堵得住她悲痛的情绪呢?我轻轻敲了敲门,哭声戛然而止,我小声叫道:“妈。”妈妈沉默了有一分钟,努力用一种平和的声音回应道:“海海,你怎么还不睡觉啊?”妈妈在极力掩饰,但声音里还带有浓重的鼻音。我又敲了敲门,说:“妈,我和您说会儿话吧。”妈妈没有作声,半晌之后,把房门打开。 我走进屋子,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妈妈那张苍老的面孔。妈妈的脸上还残存着泪花,眼睛红通通的,整个人疲惫不堪,明显经历过感情的大起大落。我心疼地问妈妈:“您怎么了?”妈妈坐在炕上,双手托腮,两眼无神地盯着墙壁,说:“没什么,刚才我做噩梦了。”我知道她在说谎,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还有什么能吓倒妈妈呢?妈妈扭头,正好迎上我的目光,她慌忙又说:“也不是噩梦,而是你快要走了,想想要半年后才能见到你,妈心里难过。”妈妈说着,眼圈又红了。我相信妈妈说的是心里话,数月的分别对我们这个脆弱的家庭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啊。但一种直觉告诉我,妈妈今晚落泪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我再度看着妈妈,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妈妈被我看得很不自然,下意识地拽着被角。我走过去,乘妈妈不备将被子掀开,随着被子被扬起,里面掩盖着的照片散落空中。妈妈慌忙起身去拣,我顺手拾起一张一看,原来是妈妈和爸爸在遵化清东陵的合影。好像尘封在记忆中多年的伤痛再度将我击中,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剧烈地颤抖,爸爸那英俊的笑容在我的眼前循环播放,多少难忘的往事,多少快乐的时光,合着我们一家四口团圆的日子再度浮现在我的面前。我捏着照片的手在空中停滞了,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就像快要愈合的伤口重新裂开,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当我考上大学,在我们的生活燃起新的希望时这种许多年前丧失亲人的痛苦比以往更加强烈地折磨着我们。妈妈想安慰我,但嘴张开后就再也合不拢,她心中压抑多年的情感在瞬间爆发出来,她一把将我搂住,放声大哭。在这样一个破晓清晨,一位老人的哭声划过高空,如果父亲真的在天有灵,他一定会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妈妈的伤痛吧。妈妈捂着嘴巴,害怕惊扰四邻,但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势如破竹一泻千里。妈妈呜咽着念着爸爸的名字,我恍惚中听到妈妈在说:“林子轩,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你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即将去生你养你的地方读书了。”妈妈的哭声让我痛入骨髓,我和妈妈抱在一起,让心中抑郁的情感和对爸爸无限的思念伴着滚滚的眼泪尽情地流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弟弟站在了我们身边,他的脸上早已挂满泪水。妈妈叫一声“江江”,我们母子三人再次抱头痛哭。 真正的伤痛会长久地留在心底,只有把它完全排放出来心情才会得到彻底的舒缓。天色大亮,妈妈松开紧抱着我们的双手,擦掉脸颊上的泪水,恢复了素日的平静。妈妈对我说:“海海,明天你就要开学了,到了长春你可以去找你的家人了。”我听得不禁愣住了,我的家人?自从爸爸去世后,我们的世界就只有我们母子三人,到长春又找什么家人呢?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妈妈。妈妈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散落的照片整理好,放到她枕边的小红木匣子里。妈妈轻声说:“你们是有家人的,你爸爸原来就是长春人,他是后来才生活在咱们这里的。你在长春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位姑姑,这些我都是听你爸爸说的,而我从来就没见过他们一面。”这些话在我很小的时候隐隐也听爸爸说过。以前每个春节爸爸都要面向东北祭祖,很虔诚地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爸爸是共产党员,是不信鬼神的。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你在说什么呢?”爸爸将我抱起来,亲着我的脸颊说:“爸爸在祈求神仙保佑你的爷爷奶奶长命百岁啊。”我继续追问:“爷爷奶奶,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呢?”爸爸拍打着我的身体,轻声地说:“将来你们就会见到的,他们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又问:“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哪里呢?”爸爸便把我抱进里屋,对着墙上的中国地图说:“看,爷爷奶奶他们就生活在这里。”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切便都过去了。 我从来没有把那个遥远地方的所谓爷爷奶奶当作亲人,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更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过任何温暖。但有些问题我觉得很困惑,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在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们和我们没有任何往来,毕竟爸爸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啊。我把这个疑问告诉了妈妈,妈妈沉重地和我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吧。当时你爸爸回长春后很快就被安置了工作,如果他不是来这里找我,他会生活得很开心,很幸福。当时,他听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整个人茶饭不思,失魂落魄。这都是你爸爸告诉我的原话。最后,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来找我,但遭到了家里的坚决反对。最后,你爸爸收拾好东西,一甩头就走了。你爷爷在背后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地吼着再也不认你爸爸这个儿子了。”我皱着眉头说:“木已成舟,爸爸都和您结婚了,家里再怎么反对也应该认可吧,好歹爸爸是爷爷的亲生儿子啊。”妈妈叹了口气说:“你爸爸是你爷爷的亲骨肉,但并不是你现在奶奶的亲儿子啊。说来你爸爸也是一个苦孩子,他两岁的时候亲妈就生病去世了。他的外婆怕外孙遭罪,就自作主张把小女儿,也就是你爸爸的小姨许配给了你爷爷,想自己的亲姨总会对外甥好一些吧。谁想到,你爸爸的小姨,也就是他的后妈嫁给你爷爷后满腹的怒火都发在你爸爸的身上,因为她固执地认为如果没有你爸爸她就不会嫁到你们林家,也就不会失去自己一生的幸福。所以,她对你爸爸一直不好。你爸爸从小就很窝囊,穿得破破烂烂,光长了个傻大个,经常被人欺负。而且在家里也没地位,总要哄你姑姑,也就是你后来的奶奶生的孩子。你爷爷家境不错,但你后奶奶什么都舍不得给你爸爸吃。最后,你爸爸去当兵的时候竟然高兴地和邻居们说:”我以后就能吃上白面馒头了,再也不用吃窝头了。‘一时成为了笑柄。当你爸爸因为我和你爷爷关系闹僵后,你爷爷更是什么都听你后奶奶的。你爸爸和我结婚后两次回家都被你爷爷奶奶挡到门外,你爸爸的心都要碎了。最后,他也死了这条心,几年都没有回家。再后来就出了事故,听说你爷爷赶了过来,掉了很多眼泪,把你爸爸的骨灰带回了长春。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你爸和我离婚之后,详细的情况我就不了解了。“妈妈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锁的皱纹舒展开来,面部表情也轻松了许多。 我和弟弟都沉默了,听了这么多曲折的故事,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妈妈打开她的小红匣子,从里面找出一张破旧的小纸条,交给我道:“海海,这是你爸爸留下的你爷爷的地址。我一直小心地保存着它,落叶归根,他们再恨我,你们也是林家的骨血啊。”我接过来,映入眼帘的是爸爸那遒劲有力的笔迹,我小心地把它贴在胸口,就像爸爸又回到我的身边一样。我拼命地眨着眼睛,眼泪还是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妈妈难过地说:“海海,到了长春你就去找找他们,你爸爸和我说他们的时候比较少,但在言语间我知道你爷爷当时还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就是对自己的子女刻薄些。”我把纸条放回小匣子,对妈妈说:“没有那个必要了,妈,如果看不起你的人我还有什么必要和他交往呢?不要说是我所谓的爷爷,就是爸爸在世给你气受也不成。”妈妈还要说话,我什么都听不进去,拿过小匣子,咔嚓一声把锁按上。 妈妈下炕,给我们熬了点粥,我们吃过,倒在炕上继续入睡。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妈妈和弟弟正在帮我整理东西,弟弟买的皮箱此时派上了用场。别看它个头不大,但装的东西可真不少。妈妈想得周全,针头线脑全都塞到里面。最后,皮箱装满了,又加上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当弟弟拿起王微送给他的衣服时,手略微有些迟疑,我刚要说话,他毅然把衣服塞了进去。这就是我的弟弟,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把我放在第一位,即使是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也会毫不迟疑地让给我。我咬着嘴唇,鼻子感觉酸酸的。妈妈出去做饭,弟弟走了过来。他看着我,狡黠地笑了笑,说:“大哥,你看,这是什么?”说完,张开握紧的拳头,在手心中有一块闪亮的手表。我接过来一看,是上海宝石花的,带在手腕上,不大不小,正合适,就如同比照着做的一样。我问弟弟:“这又是你买的?多贵啊!”弟弟嘿嘿地说:“大哥,这是王微送你的,你给她做那么长时间的老师,她总要有所表示啊。你走的时候她就想给你,不过他爸在场,不太方便,就托我给你送来了。”说到王微,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那个古怪精灵的小女孩,我们可以接近她,却很难了解她。她就像起伏不定的海面,平静时就如同一面镜子,汹涌起来则会翻江倒海。她对我来说是个谜,但我凭直觉断定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盯着弟弟问:“你和王微现在怎么样了?”弟弟挠着头,有点不自在,说:“没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呗。”我很严肃地对他说:“你如果和人家交往就要真诚,绝对不能做对不起姑娘家的事情。”弟弟也很认真地回答我说:“大哥你放心,她爸是大款,我能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呢?”我无奈地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吃过饭后,我们母子三人坐在一起聊天,聊到高兴处也会神采飞扬,即使只有三人也营造出热烈的氛围。晚饭后,我们话题不断,就在炕上又聊到深夜。这个时候,时间对我们来说是多么的宝贵啊,天明之后,我就要踏上求学的行程,再想和妈妈、弟弟如此近距离地聊天就要半年之后了。直到最后妈妈打着呵欠催我们去睡觉。她说:“明天要早走,晚上要休息好,早起我还要给你们做饭呢。”我和弟弟走回东屋,趴在炕上又聊了很久,再后来,眼皮都睁不开了,在聊天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轻,想到明天就要开始人生第一次远行,有些兴奋,更多的则是对家、对妈妈和弟弟的眷恋。 在半睡半醒中,我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我转个身,过堂的灯亮了,几缕光线透过门缝射进我们的房间。我爬起来,摸索着旁边的衣服。妈妈站在门口,叫着我的名字:“海海,现在还早着呢,你多睡一会儿吧。”我木然地坐着,眼睛酸痛,四肢极度疲劳,听了妈妈的话更为自己睡懒觉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倒头酣然入梦。再度醒来时天已大亮,我叫醒弟弟,匆忙穿好衣服,走到外面洗脸。 妈妈坐在灶旁的小板凳上,一手拉着风箱,一手拿着烧火棍,她两眼眯缝着,似乎睡意正浓。我不忍心打扰她,蹑手蹑脚地倒水。妈妈敏锐地感觉到我的存在,她扭过头,对着我微微一笑,说:“晚上睡得好吗?”我一边洗脸一边说:“好,身体特舒服。您起那么早干什么?”妈妈咬着牙,吃力地站起身,伸了伸胳膊,说:“我早上捏了点饺子。”说话间,锅里的水正好开了。妈妈把捏好的饺子倒了进去,坐下后继续烧火。灶堂里的火光映在妈妈脸上,将她的每个皱纹都显现得如此清晰。妈妈很早就起来,自己和面、剁馅、包饺子……外面漆黑一团,妈妈在屋子里独自紧张地忙碌着。严重的睡眠不足和内心情感的巨大起伏使妈妈行动迟缓,且走不上几步便满脸通红,呼呼直喘。 饺子在沸水中翻腾一会儿便熟了,妈妈捞出来叫我们吃饭。临别的眷恋已然悄悄涌上我的大脑,我细细地品着饺子,却尝不出它的个中滋味,咀嚼很久还是觉得是那样的难以下咽。妈妈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慈祥地问我道:“怎么,饺子不好吃吗?”我抬起头,看着妈妈关切的眼神,她的头发上还带有柴禾的碎叶。我想好好和妈妈说句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我哽咽着说:“不是,饺子挺好吃的。”妈妈的眼圈也红了,她伸出粗糙的手想帮我擦拭脸上的泪水,我像个小孩子似的把脸凑过去。妈妈的手满是老茧,上面分布着数不尽的伤痕,蹭在我的脸上有着丝丝疼痛。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幸福。最后,妈妈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催促道:“海海,快点吃饭。”我睁开眼睛,妈妈正对着我笑,但脸颊还挂着泪水。 那顿饭我吃得很慢,最后亲戚朋友们已经开始敲打我们家门。我只好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把碗里的饺子消灭干净,跑到里屋换上妈妈刚刚给我找出的衣服。我再度出来时,过堂里都挤满了人,我应接不暇地和他们打着招呼。我在人群中找着妈妈,妈妈也在大声地嘱咐着我,我知道,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已经很难再有和妈妈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经过短暂的休整,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我们浩浩荡荡地向村口走去。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弟弟拎着箱子就在我身边,但我却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那一天,真的是一帆风顺,我们刚走到公路旁边,一辆驶向唐山的公交车便在我们身边停了下来。售票员看我们这么多人,非常高兴,大声地招呼着我们。我的大脑已经麻木了,在大家的帮助下机械地登上车,找个座位坐好。弟弟里外忙活,大声告诉我箱子放在了后车厢里。我茫然地点着头,直到弟弟猛地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抬头,他用力咬着嘴唇,眼圈发红。我说:“江江,你要好好照顾好妈妈。”弟弟点点头,我们两只大手握在一起,整个车厢都在沉默着。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表达能力如此地欠缺,我内心的情感波涛汹涌,想和妈妈与弟弟说的话何止万千啊。但我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语言的组织与思维的跳跃出现了间隔,整个人显得木讷而呆板。当售票员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坐车时,热情大减,她开始催促我们,弟弟松开我的手,极不情愿地走下车。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妈妈就站在车窗旁,她一直在凝视着我,眼睛里早就流出了泪水。我把玻璃打开,刚要和妈妈说一句分别的话,汽车却突然晃动一下,然后飞快地向前冲去。我大声地对妈妈喊道:“您要照顾好自己。”妈妈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摆着手,随着我坐的车越行越远,妈妈突然蹲在地上……灰尘混在风中,从车窗外吹进,我的眼睛感到阵阵酸疼。我把头伏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眼泪终于还是流了出来。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孤单感觉,我所有的亲人都不在我的身边,孤单一人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在一个崭新的环境里开始自己全新的生活。还没有驶出我们的乡镇,我已然发觉自己是如此地想念妈妈,想念弟弟,想念我们那个风雨飘零却无限温馨的家…… 两个小时后,我到了唐山,然后换公交车,最后抵达火车站。我第一次出远门,什么都不懂,找售票口都找了半个小时。那里排了很长的队伍,时至中午,我买到了去长春的火车票,是站票。中午,我吃了点东西,然后坐在候车室一心一意地等车。时间过得很慢,在饱受煎熬后,天总算暗了下来。随着拥挤的人流,我终于踏上了北行的列车。 我找了一个角落,把箱子放好。车停的时间很短,很快就开始启动了。 我向车窗外望去,那里灯火阑珊,小商贩们正叫卖得起劲,说话还带着地道的唐山口音。 随着火车加速,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黝黑的天空和无限广阔的原野。车厢有节奏地晃动着,离我的家乡越来越远。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背井离乡,无依无靠的感觉严密地笼罩着我。但我在告诫自己,我不能哭。 我不哭,因为在妈妈和弟弟的支撑下,我走过了人生最为艰难的岁月,在黎明的曙光面前我应该有足够的坚强面对生活的各种挑战。我不哭,空间的距离会阻止我和我的亲人见面,但千山万水都隔不断我对妈妈与弟弟不尽的思念。我不哭,如今我开始了自己的远行,虽然远离家乡,远离亲人,但我终归会在更广阔的空间里实现自己童年的希冀与梦想。我的嘴里默默地念着“我不哭”,但在抬头的瞬间我还是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深夜,我伏在箱子上睡着了。睡着睡着,火车戛然而止,车厢里人群躁动,凌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天已大亮。小商贩在车窗下走来走去,让我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唐山站,但他们一开口,却带着浓浓的东北口音。我顿时精神起来,带好东西,走下火车,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经过一夜的奔波,我来到了这座森林中的城市——北国长春。 后记 这篇文章,我是从2004年3月开始动笔的。 当时,我已经走上了工作岗位,再不用为吃饭穿衣发愁。刚刚摆脱贫穷的困扰,脑海里那尘封已久的记忆立刻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这时,我突然发觉自以为已被岁月磨砺得很坚强的心竟然还是如此脆弱。于是,我动笔,并且一直坚持着写到现在。 在过去的两年里,伴随着写作的点滴回忆,我再度想起了以前那段和妈妈、弟弟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原本已逐渐逝去的生活再度回到眼前。说真心话,我自己也为那段艰苦的日子而感动(奇*书*网*.*整*理*提*供),为妈妈和弟弟落泪,也为我们把握住了时光而自豪。无论是我,还是弟弟,都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我们没有在困难面前低头,终归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通过这篇文章,我真的想对所有读我文章的朋友说:再大的困难都只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我们足够勤奋,只要我们足够自信,美好的生活始终都向我们敞开着。 深夜,当我独自一人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往事争先恐后地拥挤在笔端,眼前闪动着的都是妈妈和弟弟的影子。往往写着写着,我就完全融入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了,我的感情会随着里面的情节跌宕起伏,一边写一边掉眼泪是经常的事情。 文章写到后来,基本上每天都在和读者朋友互动。借助这个帖子,我们众多的朋友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有多少朋友,你们的名字永远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栋栋兄、子寒兄、微微、开心果、圣缘、七朵花、路过蝴蝶、木鱼、小舟逐浪、眼泪妹妹、蓝海妹妹、马尾草妹妹、淡定从容、春天大哥、决明花开、糊涂、晨曦、阅历人生、大米、小雨点、满江红、小猪乖乖、星星大哥、福娃、winter小兄弟、心语心愿姐姐、叶子姐姐、十里银杏、雨打青竹、yangjing7314、可儿◎可、青虫出茧、minipigg、大雪纷飞的冬夜……好多好多朋友,在此不能一一列举,但请相信我,你们的名字我将铭记一生。我们在搜狐社区的这栋楼总是温暖得就像一个家,正是因为你们的支持,林海才有动力坚持着写到现在。毫不夸张地说,是你们成全了这部作品! 朋友们都很关心妈妈和弟弟的现状,在这里,林海告诉大家:他们都挺好的,请你们放心。 妈妈身体很健康,而且比以前要懂得照顾自己的生活。含泪说,妈妈照顾自己也是为了我们,她现在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海海,你们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身体好着呢,我知道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万一生个病,那要花多少钱,给你们添多少麻烦啊。”哎,我听着,眼睛就不自觉地湿润了,妈妈什么时候也不会去想她自己的。等这书出来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一句一句地念给妈妈听,我要告诉妈妈,我的生命并不完全属于我自己,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劳累一生的母亲因为我而幸福和自豪! 说到弟弟,我依然充满愧疚!应该说,弟弟的辍学是我心中永远的痛,如果没有我的冲动,我相信弟弟也会进入大学。在这个问题上,我永远都对不起弟弟。每当和弟弟说起此事,他总是很轻松地耸耸肩,笑着说:“那就是命。”说得我直想哭! 弟弟后来经历的一些事情远比我经历的更为艰难。弟弟是坚强的,也是善良的,他在苦难面前从来没有低头,一直默默地支撑着我们这个家。在他身上,人性的闪光点散发得淋漓尽致。弟弟走过短暂的弯路,我想那真的是生活所迫,而且他很快回头,就在他自己都认为很颓废的阶段,他心中都没有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经历了生活的种种磨砺,使得一旦有机会,他就能把握住。 弟弟也读过这篇小说,他告诉我,读过后他也泪流满面。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妈妈,为了我们共同走过的那段日子。 至于我呢,在现实中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写作,充实、有些忙碌。现实中的林海也许没有大家想得那么帅气,没有大家认为得那么有才华,但请大家相信,林海有着一颗真诚的心,他也有着文中林海身上勇于面对困难的锐气。 其实,这么多年,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我都没有退缩过,因为我知道,妈妈、弟弟,我的亲人们始终在背后强力地支撑着我。我的生命不仅是我自己的,更是我的亲人的。无论以后的岁月是否还会像以前那样艰辛,我都会一路高歌着走下去。只要想想妈妈,想想弟弟,再大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我会始终告诉自己:站直了,别趴下!我一直在心里对妈妈和弟弟说:妈妈、弟弟,我一直深爱着你们;你们,是我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在接下来的小说中,我们母子三人的生活还在继续,但愿能带给大家新的领悟和勇气! 这本书的出版颇费周折,几经权衡,我最终将书稿交付湖北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社对这本书非常重视,特别是该书的责任编辑杨仙,自始至终都和我保持着良好的沟通。她的策划全面而细致,经常会让我拍案叫绝。把书交给她们,真是一大幸事。 这部作品首发于搜狐的小说天地,得到了搜狐论坛的鼎力支持。特别是夜无边站长,一直都在不遗余力地帮我宣传、推广。在此,谨对夜站长,对搜狐论坛,对小说天地的谷童版主,以及狐通社的墨今社长、记者新飞虎侠、cake的cake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最后,我真心地感谢每一位读我文章的朋友,在这里,你读到的是一个平凡母亲的故事和儿子对她深深的爱!如果你看了感动,请不要赞赏我的文笔,打动你的是我那特有的人生经历;如果你看了没有任何感觉,也不要对我的故事有丝毫的责怪,要怪只能怪我有限的表达能力。 再次致谢! 林海 2006年1月 于北京延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yumiko1100】整理